小說：老五和他的酸湯掛面

晉蘭亭

老五對面食的癡迷，在朋友圈里早已傳為佳話。無論他走到哪里，家人朋友們總會心照不宣地為他準(zhǔn)備一碗熱騰騰的面條。在老五的飲食世界里，面不僅僅是果腹之物，更是他心靈的慰藉，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仿佛就是他的命根子。 其實(shí)，老五并不老，才四十出頭，正值壯年。然而，“老五”這個稱呼卻從他記事起就伴隨著他，成了他獨(dú)特的標(biāo)簽。在村里，無論是同齡人還是長輩，都習(xí)慣性地稱呼他為老五。這個稱呼里，既包含了鄉(xiāng)親們對他的尊重，也透露出一種親切和熟悉。老五出身于一個大家族，兄弟姐妹眾多，他排行老五，但在姊妹中卻排行老九。盡管年齡不大，但他在村里的輩分卻很高，許多同齡甚至年長的人都要喊他爺爺、叔叔。起初，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礙于面子，喊不出口，于是便有了這個統(tǒng)一的稱呼：老五。在老某這個地方，“老”字是尊稱，只有輩分高或者德高望重的人才配得上。老五從小就因?yàn)檩叿指叨苋俗鹁?，但長大后，他更是憑借自己的才華和熱心贏得了村里人真正的敬重。 老五是十里八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這曾讓他父母家人和村里人自豪不已。每當(dāng)村里人教育孩子時，總會拿老五作為榜樣：“看人家老五！”老五的出名不僅僅因?yàn)樗谴髮W(xué)生，更因?yàn)樗牟徘楹蜔嵝摹Ｋ麑懙靡皇制恋拿P字，每年寒假回家，村里人都會紛紛請他寫春聯(lián)。有的人講究，把紅紙裁得整整齊齊；有的人則不那么講究，直接把紅紙往老五手里一塞。老五也不多問，他心里清楚，全村人家?guī)组g房幾個門，他都了如指掌。年前的幾天，老五就足不出戶，專心給鄉(xiāng)親們寫春聯(lián)。和他幾乎同齡的侄子侄女們有時也會過來幫忙，老五寫得就更起勁了，筆走龍蛇，龍飛鳳舞。春節(jié)期間，到村里串門拜年時，老五總會盯著家家戶戶自己寫的對聯(lián)，自我評價一番，檢討哪里寫得不夠好。 除了毛筆字，老五還寫得一手好文章。村里人經(jīng)常找他代寫信，無論是家書還是情書，老五總能根據(jù)委托人和收信人的具體情況，把委托人的意思和情感表達(dá)得淋漓盡致。以至于外地的游子收到家里的來信時，總會說：“老五來信了！”這句話成了村里人對老五文采的最好贊譽(yù)。 老五工作后分配到了城里，回村里的次數(shù)就少了起來。但只要他一回家，家里人村里人就都過來招呼他，熱情得如同迎接一位歸鄉(xiāng)的英雄。老五走時，總是大包小包的帶走，里面裝滿了鄉(xiāng)親們的心意和祝福。老五的妻子是城里長大的，看著老五帶回來擺放滿地的小米、土豆、核桃……甚至還有大蔥，她哭笑不得。老五就說：“這是老家人的情意，珍貴著呢！” 在這些土特產(chǎn)里，總會有家鄉(xiāng)的手工掛面。老五的老家有一種傳統(tǒng)工藝手工掛面，取當(dāng)?shù)厣饺?，用?dāng)?shù)匦←溍娣?，加雞蛋、精鹽純手工精制而成。這種掛面耐存耐煮、柔軟適度、筋道利口，是老五最愛的美食之一。其實(shí)老五還有一個只有家里人才知道的秘密——他特別愛吃酸湯掛面。用這種掛面做成的酸湯面，是他童年最好的美食之一。 說起酸湯掛面，那可真是老五心頭的一份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他幼年時期家里窮，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掛面。那掛面，細(xì)細(xì)長長的，像是村里的小路，蜿蜒曲折卻充滿了誘惑。每當(dāng)母親煮掛面的時候，老五總是守在灶臺邊，睜著圓溜溜的小眼珠，一眨不眨地看著。 煮掛面的過程，對老五來說，就像是一場盛大的儀式。母親先把掛面放進(jìn)開水翻滾的大鐵鍋里，那掛面就像是一群歡快的魚兒，在鍋里游來游去。老五總是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去夾，卻總是被母親輕輕拍開手，“還沒熟呢，急啥！”煮好后，母親就把掛面撈到盆里的涼水里浸著，那掛面瞬間就變得冰冰涼涼的，透著一股清爽。吃的時候，母親再把掛面從涼水盆里撈出來，放到鍋里熱一下，然后澆上精心準(zhǔn)備的哨子。那哨子，是用肉和豆腐丁炒成的，香味四溢，讓人垂涎欲滴。但老五心里最盼望的，還是那碗酸湯掛面。 有時候，他饞得厲害了，就裝病。母親一看他蔫蔫地躺在床上，小臉蛋燒得通紅，就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但也不點(diǎn)破，只是心疼地摸摸他的額頭，問他想吃點(diǎn)什么。老五總是怯生生地說：“想吃酸湯掛面?！蹦赣H就會嘆口氣，然后轉(zhuǎn)身去廚房忙活。 那酸湯掛面的做法，可是有講究的。母親先把細(xì)滑透亮的手工掛面在泛著白浪的鍋里煮得恰到好處，然后撈出來，放在涼水里冰激一下，再放到一個大搪瓷碗里。那搪瓷碗是老五專用的，上面還印著一只可愛的小熊，每次看到這只碗，老五就知道有好吃的了。接著，母親就會燒滿一鍋熱湯，把鐵勺直接架在柴火上。滴上幾滴自制的小麻油，那麻油香味瞬間就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讓人忍不住直咽口水。再放入蔥花，那蔥花是母親自己種的，綠油油的，切得碎碎的，撒在湯里，就像是一片片綠色的小舟。攪拌幾下，倒入醋酸。那醋酸一入鍋，就飄出一股濃濃的酸味，混合著麻油的香味，讓人忍不住直吸鼻子。 等到酸湯熬好了，母親就會把它直接澆到掛面上，再撒上一把鮮嫩的韭菜。那韭菜也是母親自己種的，割下來洗凈切碎，撒在面上，綠綠的，和蔥花相映成趣。騰騰的熱氣、酸酸香香的味道，瞬間就彌漫在整個屋子里，沸騰了老五的味蕾。老五總是迫不及待地端起碗，也不顧燙嘴，大口大口地吃著，滿足得不得了，心里直呼：“這可真是人間美味?。　奔依锶丝倳χf：“多喝點(diǎn)湯，發(fā)發(fā)汗就好了！” 老五就這樣，每隔幾個月就裝一回病，每次都能如愿以償?shù)爻陨纤釡珤烀?。而每次他從學(xué)校拿回獎狀回來，母親也會獎勵他一碗酸湯掛面，還會額外加個雞蛋呢！那墻上的獎狀，越來越多，老五的心里，也越來越美。 有一次，老五真病了，重感冒！怎么也不見好。家里那段時間沒掛面了，母親在院子里走了幾個來回，愁得直嘆氣。最后，她咬咬牙，出門到幾個鄰居家繞了一圈，借了一把掛面回來。她給老五做了一碗酸湯掛面，不同的是多放了點(diǎn)姜，那姜味辛辣，和酸味混合在一起，別有一番風(fēng)味。老五吃下去后，感覺渾身暖洋洋的，出一身汗，病竟然奇跡般地好了！ 從此，酸湯掛面在老五的童年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成了他童年里最好的美味佳肴。每當(dāng)他想起那碗酸湯掛面，心里就充滿了溫暖和幸福。 老五工作了，掙上了錢。第一筆工資就給父母買了城里才賣的掛面，是那種包裝精美的盒裝掛面。父母當(dāng)天就煮著吃了，當(dāng)著老五的面連說好吃好吃！他們的笑容里滿是欣慰和自豪，仿佛吃到了兒子買的掛面，就等于吃到了兒子的一片孝心。于是，只要回老家探望父母，老五總會變著花樣買各種各樣的掛面給父母吃，有時候是雞蛋掛面，有時候是蔬菜掛面，還有一次甚至買了蕎麥掛面，父母都嘗了個鮮。 村里人每次看見老五回村總會帶一箱掛面，也總會夸老五孝順，說老五的父母有福氣，養(yǎng)了這么個好兒子。老五聽了心里美滋滋的，覺得自己的孝心得到了大家的認(rèn)可。 然而，十年前的一天，當(dāng)老五再次帶著掛面回到老家看望父母時，卻意外地遭到了大哥的委婉拒絕。大哥說：“老五啊，以后別再買掛面了，挺貴的，咱不浪費(fèi)那個錢了！”老五一時不得所以，心里充滿了疑惑和不解，心想：“大哥這是怎么了？以前不是都挺高興的嗎？” 前兩年，老五的父親去世了。在辦理喪事的過程中，老五才隱隱知道了一些事情。原來那些年自己買的掛面太多太勤了，父母怕違了小兒子的一片孝心不舍得送人；又怕壞了可惜，于是掛面竟成了家常便飯！時間久了，父母一看見掛面就發(fā)愁，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吃完。但他們從未在老五面前表露過一絲一毫的不滿和抱怨，總是笑著收下掛面，然后想辦法做給家人吃。老五知道實(shí)情后心如刀絞，他感到無比的愧疚和自責(zé)，覺得自己太不懂事了，竟然沒有察覺到父母的心思。從此他發(fā)誓再也不吃掛面，仿佛這樣就能減輕自己內(nèi)心的痛楚。 然而，前兩天的一個傍晚，老五帶著剛剛軍訓(xùn)結(jié)束的兒子逛超市時，卻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掛面區(qū)。他掃了一眼貨架上琳瑯滿目的掛面，正要轉(zhuǎn)身離開時，兒子卻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抬起頭望著父親說了一句：“爸，我想吃酸湯掛面了！”那一刻，老五的內(nèi)心仿佛被什么東西觸動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童年時那碗熱氣騰騰、酸酸香香的酸湯掛面，也看到了父母那慈祥而溫暖的笑容。他看著兒子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