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2024年7月27日(星期六,農(nóng)歷六月二十二)我們一行五人從綿陽出發(fā),經(jīng)成都-都江堰-汶川進(jìn)入康巴藏區(qū),夜宿紅原縣。</p><p class="ql-block">之所以強(qiáng)調(diào)這天是農(nóng)歷六月二十二,是因?yàn)槲覀円デ嗪|S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市趕今年最后兩天的六月會。</p><p class="ql-block">同仁古稱熱貢。熱貢地區(qū)屬于安多藏區(qū),是藏區(qū)的農(nóng)耕區(qū)。農(nóng)耕就要看農(nóng)時,藏歷大年正是芒種農(nóng)忙時節(jié),所以熱貢地區(qū)的藏胞不過藏歷年,他們跟咱們漢族一樣過春節(jié)。</p><p class="ql-block">大約從一千四百年前開始,熱貢這帶就有六月會:每年農(nóng)歷六月十六開始到六月二十五,熱貢周邊二十四個村子都會祭祀自己的保護(hù)神,感恩神靈的護(hù)佑和賜予,祈愿來年全村老少平安五谷豐登。</p><p class="ql-block">六月會延續(xù)千年未曾中斷,如今已經(jīng)是融宗教、文化、民俗于一體的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項目。</p><p class="ql-block">我第一次參觀六月會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當(dāng)年眼見的那些原始古樸、虔誠熾烈驚心動魄的祭祀活動在我心中激起的震蕩一直余波難平,十幾年心心念念一定要重返熱貢,再赴六月會。</p><p class="ql-block">今天,在本年度六月會的最后幾天終于成行了。</p><p class="ql-block">(↓若爾蓋大草原一瞥)</p> <p class="ql-block">農(nóng)歷六月二十三,我們從紅原出發(fā),穿過若爾蓋大草原,經(jīng)甘肅夏河地區(qū)進(jìn)入青海,徬晚時分到達(dá)黃南州州府所在地同仁。</p><p class="ql-block">十八年前,同仁是一個相對簡陋的縣城,如今,她已經(jīng)是一個街道寬敞整潔的現(xiàn)代化的縣級市了。</p><p class="ql-block">酒店的大堂里張貼著巨幅的一攬子宣傳畫,圖稱:</p><p class="ql-block">同仁,藏語“熱貢”,意為金色谷地,夢想成真的地方;是青海省唯一的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中國民間藝術(shù)之鄉(xiāng);熱貢文化區(qū)是國務(wù)院批準(zhǔn)的中國第三個文化生態(tài)保護(hù)區(qū)(另兩個是閩南文化和徽州文化),熱貢藝術(shù)、藏鄉(xiāng)六月會、熱貢藏戲、土族於菟(wu tu)被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p><p class="ql-block">眼下的六月會各村活動日程也赫然在列,只可惜沒有各村聯(lián)系方式,唯一一個座機(jī)號碼也無人接聽——據(jù)說六月會到處都放假回去參加活動去了。</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六月二十四上午,我們在才讓和完德兄弟的帶領(lǐng)下來到蘇和日村。</p><p class="ql-block">村子干凈整潔,曲曲折折的水泥小巷似曾相識。直到走進(jìn)雙扇的木雕大門,看見神殿前的煨桑爐和三面環(huán)繞的梯形座位,我找到了故地重游的感覺——</p><p class="ql-block">哦!這個蘇和日村居然就是十八年前我來趕六月會的那個不知名的村子——只是,當(dāng)年的土路已經(jīng)全部硬化;跳神的泥地鋪上了規(guī)整的石板;對面的半截土墻被高大的磚墻替換;觀眾席的廊柱裝飾了吉祥的彩繪;小廣場中央的以前白色的煨桑爐不僅更加高大,而且描繪了八寶圖紋……</p> <p class="ql-block">上午十點(diǎn)左右,全村男女老少身穿最隆重的盛裝陸陸續(xù)續(xù)來到神廟。</p><p class="ql-block">四十五歲以下的男人全部要參加祭祀跳舞,四十五歲以上的男人們則忙前忙后照看煨桑爐,添加松枝和祭品,運(yùn)送啤酒,迎來送往;老人和女人們則坐在看臺相互問候聊天,我坐在她們中間,雖然啥也聽不懂,卻也感到其樂融融……</p> <p class="ql-block">不用官家號召,無需官家組織,每年這個日子,必定是全村出動,在外地工作的鄉(xiāng)親,也會盡一切努力趕回來。無論藏族土族回族漢族,大家聚集在這里,感恩祈福,親如一家。</p> <p class="ql-block">這是未被官家“打造”的純粹的民間民俗活動,沒有開幕式,沒有領(lǐng)導(dǎo)講話,甚至莫名而來的國內(nèi)國外觀光客也沒有所謂“門票”。你除了不能參加祭祀活動,其他待遇跟村民一樣。村里沒有餐館,中午村里現(xiàn)場派發(fā)免費(fèi)午餐,每人一盒涼面,一盒米飯——“你們都一樣,也有”,他們對我們說,不卑不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煨桑爐上松煙繚繞,蒼穹之下,經(jīng)幡獵獵。</p><p class="ql-block">嗚——嗚——!一陣海螺響起,半人半神的拉哇從經(jīng)堂門口彈跳而出,伴著他的腳步,大小銅鑼敲打出簡潔而明快的節(jié)奏;</p><p class="ql-block">緊接著,一隊身穿白衣藏袍的青年男子,每人手持一面彩繪羊皮鼓從經(jīng)堂大門魚躍而出。他們隨著銅鑼的節(jié)奏一邊奮力擊打皮鼓,一邊騰跳翻轉(zhuǎn);鏗鏘清透的鼓點(diǎn)上達(dá)天庭,恣肆有力的舞步動地驚心。</p><p class="ql-block">簡單的節(jié)奏和舞步,在簡單的重復(fù)中展示出震撼人心的力量。</p><p class="ql-block">才讓說,這是神舞。</p><p class="ql-block">突然一個想法冒出來:神才是簡單明白的,裝神是故弄玄虛的。</p> <p class="ql-block">穿過憧憧人影我朝煨桑爐那邊望,爐邊堆放著新鮮的松柏樹枝,不斷有村里村外的人們往祭臺上投放祭品:哈達(dá)、錦緞、青稞、麥子、酥油、奶渣、青稞酒、啤酒……</p><p class="ql-block">鼓聲咚咚傳來,清脆激越,跌宕起伏,響遏行云。尕則東村的索南告訴我,家家都有羊皮鼓,自家制作的,村里也有傳統(tǒng)工匠專門制作。羊皮剝下來,去掉油脂,繃平晾干,然后固定在骨架上,繪上圖案就成。</p><p class="ql-block">我想:擊鼓,就是將鼓皮上描繪的祝福與愿望用另一種聲音傳達(dá)出來吧?如果這樣,它應(yīng)該是人類初音的延展,它是神靈懂得的天籟之音。</p> <p class="ql-block">如果說鼓聲具有天地之間縱向穿透的力量的話,鑼音則具有四面八方橫向蔓延的柔力。當(dāng)“鏜……鏜鏜……”的鑼音響起,女孩們就一步兩踮地慢慢踱了出來。</p> <p class="ql-block">只有未婚的女孩才能參加祭祀。她們穿著絳紫色的呢長袍,二十歲以上的女孩頭戴垂掛著紅色流蘇的盤沿高帽;更小的女孩不戴帽子,母親們則在她們的發(fā)梢裝飾了彩色的珠串或布條。</p><p class="ql-block">大小女孩們?nèi)呉宦纱箳熘薮蟮纳汉髦榇?,“那些珊瑚昂貴得很,每克都要上千元”,“背后小帽子那樣的的飾物全部是純銀,挺重的——她們從頭到腳這套裝束算下來就得一兩百萬”。才讓告訴我。</p><p class="ql-block">我大驚,問:“家里沒錢購置這些東西的女孩那怎么辦”?才讓笑答:“那必須得有!全家的家當(dāng)幾乎都在這里,好些都是祖上傳下來的”?!斑@么掛著很累的吧”?“不,這么大的就每年展示這么一次,平時她們就戴小的”。</p><p class="ql-block">女舞節(jié)奏緩慢,舞步篤定,女孩們目不斜視,神情肅穆。她們這種樣貌的出現(xiàn),給動感強(qiáng)烈的六月會帶來一種平衡、收斂、神秘的內(nèi)在定力。我突然意識到,女性才是這個民族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情緒的壓艙石。</p> <p class="ql-block">聽說下午尕則東村的六月會要穿口釬和背釬,于是午飯后我們趕過去。</p><p class="ql-block">穿口釬穿背釬是六月會最古老最原始的傳統(tǒng)項目,熱貢地區(qū)幾乎所有男子都有這個經(jīng)歷。</p><p class="ql-block">傳統(tǒng)上,第一次在臉頰上穿插口釬對男孩子來說既有防止病從口入的愿望,也頗具成人禮的意味。</p><p class="ql-block">六月會上,村里的拉哇或長者手握一把鋼針,針尖一端先用白酒澆透,然后被穿者飲進(jìn)一大口白酒,漱漱,吞下;接著拉哇把鋼針分別從兩邊臉頰外部刺入穿透,從另一端嘴角鉆出,兩根鋼針在口中交叉穿過,針尖在外形成鎖口(穿口釬因此又叫“鎖口”)</p><p class="ql-block">在我眼里,男孩們嘴角露出的長長針尖,很像猙獰的獠牙;鋼針尾端紅黃綠色的彩條在風(fēng)中驕傲地飛揚(yáng),勇敢而決絕地宣示著他們與生俱來的血性和擔(dān)當(dāng)。</p><p class="ql-block">我的身邊坐著胖乎乎的小才旦,他在西寧上學(xué),暑假后跟著爸爸媽媽回來參加六月會。</p><p class="ql-block">我問他:你穿過口釬了嗎?他搖搖頭:“還沒有。我今年想穿,爸爸說我才九歲,怕穿早了口腔發(fā)炎;他還說等明年我滿十歲時他親自給我穿”。</p><p class="ql-block">我問:“你怕嗎?”“不。我想穿?!薄盀槭裁茨兀俊薄坝行┍任夷挲g小都穿了,我這么大了,我也要穿,我明年就穿”。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了憧憬和向往。</p><p class="ql-block">不知遠(yuǎn)古的先人們在確定這項野性十足的儀式時,是否還有更加現(xiàn)實(shí)更加殘酷的考量?或者,是有更深刻的寓意和更深遠(yuǎn)的預(yù)見?</p> <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穿背釬的意義,但是我看到但是穿過口釬和背釬的男子神情里都洋溢著自信。我也不知道他們這個初始的經(jīng)歷是否會讓他們終身難忘,我更不知道他們是否在這短暫的過程中獲得了某種長久的能量?</p> <p class="ql-block">口釬背釬穿好后,他們開始跳神舞。驚天動地的鼓聲和古樸狂放的舞姿與他們口釬背釬上飄動的彩帶交相輝映,相得益彰。</p> <p class="ql-block">舞蹈之后,大家來到神殿前列隊等待拉哇為自己拔出口釬。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不會相信無論穿刺和拔出全程沒流一滴血。</p> <p class="ql-block">六月二十五是今年六月會的最后一天,我們又返回蘇和日村,因?yàn)檫@一天是蘇和日村的主要活動日。</p><p class="ql-block">這天來了更多的人。除了本村男女老少,友鄰村也先后抬來疑似糧塑的牛羊前來互祭,更有州里省里的非遺工作者親臨現(xiàn)場觀摩考察。</p> <p class="ql-block">拉哇是人神互通的媒介和橋梁。雖然他始終不說一句話,但他確誠是整個六月會的靈魂人物。</p><p class="ql-block">無論是場面的總控還是節(jié)奏的調(diào)度以及各路嘉賓的迎來送往,他都上竄下跳且樂此不疲。人們僅憑他的眼神或手勢就對他的意圖心領(lǐng)神會,六月會就在他無聲的指揮下看似無序?qū)崉t井然地綿延至今</p> <p class="ql-block">整個六月會在血祭(俗稱“開山”)和拉哇的敬獻(xiàn)中達(dá)到高潮。</p><p class="ql-block">經(jīng)堂前,成年的男子用鋼針劃破前額,鮮血從臉上流到胸前撒落在白色的衣襟上…滿臉血紅的人在拉哇的引領(lǐng)下沖出神殿,一邊跳舞一邊向地面拋灑白色的奶渣</p><p class="ql-block">在陣陣吆喝和歡呼聲中,人們簇?fù)碇蹚纳竦罾锾С龉┓钸^的牛羊放在煨桑爐上,拉哇將潔白的哈達(dá)拋向高高的爐臺;</p><p class="ql-block">大家紛紛松枝、青稞投向??火堆,沸騰的人們打開酒瓶上下拋灑敬天敬地;美酒的醇香在空氣中彌漫,并隨著翻卷的松煙直上九霄……</p> <p class="ql-block">人類終究是自然的產(chǎn)物,從古至今,人們對大自然的敬畏和依戀亙古未變。大地豐產(chǎn)萬物,人類由自然喂養(yǎng),六月會后,熱貢地區(qū)將開鐮麥?zhǔn)铡?lt;/p><p class="ql-block">人們感恩天地的賜予,感恩同類親友的扶助與合作,并從彼此的互動與認(rèn)定中獲得溫暖和力量,地久天長,永不失散。</p><p class="ql-block">也許,這就是不同民族形式各異的民間民俗文化內(nèi)聚著的共同命運(yùn)和價值。</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