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晃已過清明，身處嶺南，沒怎么見著柳樹，便到了春歸時。說到柳，總不免令我想起文化路。那是家鄉(xiāng)城河邊一條幽靜的馬路，沿岸疏疏地栽著垂柳，有些年頭了，樹高大、呈古貌。最愛初春時節(jié)漫步文化路，伴著“惻惻輕寒翦翦風”，我仿佛與一群輕盈曼妙的綠衣仙子同行……常癡想：世上還有哪種樹，如同柳這般柔情萬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早涉及柳的詩歌大約是《詩經(jīng)?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從軍將士回憶出征時的情景，不止家人舍不得我，就連柳樹都長條拂面，別情依依??！最膾炙人口的柳詩大約是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睆拇耍膶W中楊柳便徹底與送別主題捆綁在一起了。古人云折柳時分，這不水邊渡口，往往大多栽柳；而柳字恰恰諧音留，意謂請君留步。隋煬帝開通濟渠，沿堤植柳，于是有了著名的“隋堤柳”。北宋宗室趙令畤《清平樂》詞：“春風依舊，著意隋堤柳。搓得鵝兒黃欲就，天氣清明時候。”據(jù)說是悼念他的亡妾，生離死別，仍然是“別”。北宋詞人周邦彥《蘭陵王?柳》詞：“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鳖}為詠柳，實則亦是抒寫別情。</p> <p class="ql-block">到了南宋，出現(xiàn)一位布衣詞人，他喜歡寫柳詞。初春、暮春、夏天、秋天，不同季節(jié)的楊柳見于他的筆下；也不僅僅敘離別，他賦予柳豐富的內(nèi)涵與意象。此人就是南宋詞七宗之一，字堯章，號白石道人的姜夔。而白石眾多柳詞中，首屈一指的當屬這闋自度曲：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兜S柳》</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詞有一段序言，可以明了詞人的創(chuàng)作緣由：“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闋，以紓客懷?！睕]有功名，沒有田宅，即便身懷絕世之才，為了生計，他也只能浮萍般四處飄零。這真是讓人很不甘心，也很郁悶的事兒！而姜夔由弱冠至離世，四十余年間旅食于湘鄂、江淮、江浙一帶，始終是依人為幕的所謂江湖清客。因此，白石詞中有相當數(shù)量感懷身世、羈旅窮愁的作品，《淡黃柳》是其中之一。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時為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寒食節(jié)的前一天，三十六歲的姜夔孤身一人，緩轡徐行于楊柳夾道的合肥巷陌……詞上片，他由聽覺：“空城曉角”，至觸覺：“馬上單衣寒惻惻”，最后視覺：“看盡鵝黃嫩綠”，成功營造出一個冷寂凄清的意境。是啊，柳色已從鵝黃變?yōu)槟劬G，不知不覺已是暮春時節(jié)?！岸际墙吓f相識”，姜夔的家、妻子兒女在浙江湖州，江南水鄉(xiāng)最多楊柳，那自然是舊相識了。歇拍隱隱透露出一絲思家的情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過片“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寒食在清明前一二天。而古時的清明，除了上墳，還有闔家團聚、游春逛景的風俗。杜牧《清明》詩：“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是說詩人孤身行旅，不能與家人團圓，偏偏還遭遇風雨，又濕又冷，惆悵失意至魂欲斷。于是，他想尋找一個可以避避雨、歇歇腳、暖暖身的地方。姜夔頗喜歡在詞中以杜牧自擬，你瞧：“強攜酒，小橋宅”，與杜牧“借問酒家何處有”，同一機杼?！靶蛘敝钙浜戏蕬偃说木犹?，他這是強打精神，“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著“怕梨花落盡成秋色”，增一字易一字，化用李賀《三月》詩：“梨花落盡成秋苑”，客觀景色有了主觀情緒。一句詞四層含義：眼前景，心中境，漸老的年紀，與戀人十幾年將盡的緣分。結拍“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是進一步注解“秋色”。到此，冷寂至極！話說，“碧”字用得真好，媲美于李商隱《蟬》詩：“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币浴扒蹇镇}雅”藝術特色著稱的白石詞，讀者須細細咀嚼品味。</p> <p class="ql-block">轉眼秋天，姜夔在合肥又創(chuàng)作了一闋自度曲，依然與楊柳有關：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似當時、將軍部曲，迤邐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攜歌，晚花行樂。舊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后約?！镀鄾龇浮?</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姜夔作詞常常有小序，有時甚至很長，堪比一篇小品文。只摘取《凄涼犯》序言的開頭數(shù)句：“合肥巷陌皆種柳，秋風夕起騷騷然。予客居闔戶，時聞馬嘶。出城四顧，則荒煙野草，不勝凄黯，乃著此解?！奔毿牡淖x者會發(fā)現(xiàn)，這段序言大致解釋了詞的上片。而關鍵句即：“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北彼螘r曾經(jīng)是淮南西路治所的合肥，到了南宋，由于中原淪陷，宋、金以淮河為界，成了幾經(jīng)戰(zhàn)火的邊城。其蕭條荒涼，令詞人觸目驚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詞下片轉而回憶昔年杭州西湖之游，似乎與上片對照。“小舫攜歌，晚花行樂”，一派歡愉、熱鬧的景象。然而，南宋半壁江山豈能長久——“想如今、翠凋紅落”。結拍“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后約”，那是暗暗的擔憂……可知，這是一曲以秋風中的楊柳起興，隱含黍離之悲的凄涼唱詞。</p> <p class="ql-block">秋去冬來，冬盡春至，很快到了紹熙二年（1191）。對于姜夔來說，是極其傷感的一年：初春他與戀人分別，初秋回到合肥時，對方已嫁他人，原來那一別竟是永別！他有一闋不見“柳”字，卻讓人時時聯(lián)想到柳的自度曲：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shù)。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堕L亭怨慢》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姜夔精通音律，別人是照著詞譜填寫，而他喜歡自創(chuàng)曲譜。他的合肥戀人是“能撥春風”的琵琶歌女，兩人傾心相愛長達十數(shù)年?？上?，終有緣盡時?！堕L亭怨慢》是憶別之作，也是怨別之詞。起拍“漸吹盡、枝頭香絮”，擬想暮春柳絮飄落，戀人居處的景色；歇拍是名句：“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感嘆見慣離別、無情麻木的長亭古柳；結拍“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則是詞人如楊柳般千絲萬縷的離愁別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同年夏天，姜夔去金陵拜會大詩人楊萬里，舊曲新度，創(chuàng)作了一首琵琶曲，以懷念合肥戀人。這也是一闋柳詞，可與《長亭怨慢》對看：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又正是春歸，細柳暗黃千縷，暮鴉啼處。夢逐金鞍去。一點芳心休訴，琵琶解語?！蹲硪魃绦∑贰?lt;/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憐啊，那個“琵琶解語”的合肥女子！她曾千叮萬囑：“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可是等到春歸，等到“細柳暗黃千縷”，都不見“韋郎”蹤影。她只能“夢逐金鞍去……”小詞的后半段運用了對面寫的藝術手法，以己之懷人，揣想人之懷己，情意倍濃。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無奈啊，一介布衣、無權無勢的姜夔！他是否料到了戀人的命運？正如韓翃《章臺柳?寄柳氏》詞：“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lt;/p> <p class="ql-block">不過，姜夔的柳詞并非全是傷感之作。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初春，他隨同幕主兼知己張鑒，由紹興來到杭州。兩人攜手游西湖，賞孤山梅花，觀斷橋楊柳，同時還有樂工、舞姬助興。為此他自度一曲，將梅、柳合寫，這是一闋歡快、活潑的紀游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十畝梅花作雪飛，冷香下、攜手多時。兩年不到斷橋西，長笛為予吹。 人妒垂楊綠，春風為染作仙衣。垂楊卻又妒腰肢，近前舞絲絲?！耳L聲繞紅樓》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詞寫得淺白、易懂，但仍有可圈可點處。起拍“十畝梅花作雪飛”，請試想一下——多么唯美、恢宏的場景！而下片身著柳黃色衣裙的舞姬，與隨風起舞的楊柳千絲，人似柳，柳似人，誰能分得清？小詞雖小，卻妙不可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外，姜夔還有一闋按詞譜填寫、年月地點不可考、“正襟危坐”的詠柳詞：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青青官柳，飛過雙雙燕。樓上對春寒，卷珠簾瞥然一見。如今春去，香絮亂因風。沾徑草，惹墻花，一一教誰管。 陽關去也，方表人腸斷。幾度拂行軒，念衣冠尊前易散。翠眉織錦，紅葉浪題詩。煙渡口，水亭邊，長是心先亂?！厄嚿较?詠柳》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詞上片寫了初春的垂柳與暮春的柳絮，由“卷珠簾瞥然一見”，過渡到“如今春去”。感慨時光匆匆的，是柳，抑或人？歇拍“沾徑草，惹墻花，一一教誰管”，柳絮隨風飄散；人之命運呢？與柳絮一樣，亦無法自主?。≡~人在惜春傷春中，感懷身世。詞下片則回歸詠柳傷離的文化傳統(tǒng)，結拍“煙渡口，水亭邊，長是心先亂”，寫得蘊藉回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的確，春秋漸長的中年人最怕時序更替。盡管此地不見“鵝黃嫩綠”，但這個春天終將過去……北宋詞人張先《訴衷情》詞：“此時愿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倍嗝疵篮玫陌V語?。?lt;/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 圖片來自網(wǎng)絡</span></p> <p class="ql-block">【上一篇】</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www.zit.org.cn/4n5ur38v" target="_blank">姜夔的丁巳新年：詩鬢無端又一春</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