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有秋天嗎？十一月初我到此地，街上的行人大多著夏裝，路旁玫紅色的三角梅花開爛漫……我坐在沙發(fā)上，一邊聽著《半壺紗》：“怎知那浮生一片草，歲月催人老……”一邊奢望著心靜自然涼。好在，十一月的末尾，冷空氣忽然駕到，西風(fēng)自陽臺，自門縫，自紗窗，無聲無息地入侵小小的居室。我緊緊衣衫，抬眼望對面的紅花山——青山嫵媚，紅塔巍峨，南國的秋與葉落無關(guān)?？磥砬锷⑶锫?、秋意，我只能到宋詞里尋找了。<div><br>說到范仲淹，首先想到的是他在《岳陽樓記》中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再有就是由他操盤、倡導(dǎo)，卻不幸夭折的慶歷新政。這位北宋著名的政治家，被韓琦譽為“上天生公，固為吾宋”，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代表，在《宋詞三百首》中卻有兩闋綺麗哀怨的秋詞，其一如下：<br><br></div><div><font color="#9b9b9b">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蘇幕遮》</font></div><div><br>此詞乃刻畫望鄉(xiāng)人之苦情，寫景意境宏遠(yuǎn)，抒情凄惻纏綿，難怪膾炙人口。其中“碧云天”和“寒煙翠”，被言情作家瓊瑤摘取，成了兩部小說的書名。正襟危坐、憂國憂民的范仲淹，他的詞居然與風(fēng)花雪月的言情小說搭上了邊；更何況，在北宋慶歷年間，他還曾位居參知政事（即副宰相）呢！然而，誰說宰相就不能寫婉曲、動人的小詞？要知道，馮延巳、晏殊、歐陽修，這些填詞高手，皆擔(dān)任過宰相。只不過，范仲淹的身世經(jīng)歷，比他們更曲折坎坷；范仲淹的功勛聲望，是他們難以企及。</div><div><br>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蘇州吳縣人。兩歲喪父，生計所迫，母親不得已帶著年幼的他改嫁朱家。因為身世之憂，范仲淹從小學(xué)習(xí)用功，曾寄宿醴泉寺苦讀。他每天只煮一碗稠粥，涼了劃成四塊，早晚各取兩塊，就著幾根咸菜果腹，后世便有了“劃粥斷齏”的美談。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二十七歲的范仲淹考中進(jìn)士。之后十余年，在安徽、江蘇等地任職。天圣四年（1026）范仲淹回鄉(xiāng)守母喪，獲應(yīng)天府（河南商丘）留守晏殊賞識，擔(dān)任應(yīng)天府府學(xué)。兩年后，經(jīng)晏殊舉薦，他被朝廷任命為秘閣校理，成了一名前途遠(yuǎn)大的京官?？墒?，他并未從此平步青云。</div><div><br>相反，由于為政之憂，由于正直敢言，范仲淹先后得罪了劉太后、仁宗皇帝、大宦官閻文應(yīng)、政壇不倒翁宰相呂夷簡等人，因此屢遭貶謫，三進(jìn)三出汴京。好友梅堯臣寫《靈烏賦》勸之：“結(jié)爾舌兮鈐爾喙”，意思沉默是金；范仲淹卻回應(yīng)道：“寧鳴而死，不默而生。”</div> 如此吃苦耐勞、節(jié)儉安貧、剛正不阿、直言不諱的范仲淹，卻寫出了：“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可知兒女情長，離別相思，與嚴(yán)肅道學(xué)、正氣凜然并不矛盾。正如有著家國情懷的他，曾兩次前往孤山拜訪大隱士林逋，并贈詩：“早晚功名外，孤云可得親?！保ā都馁浟皱吞幨俊罚┒吨傺土硪婚犨x入《宋詞三百首》的作品，主題依舊是離鄉(xiāng)去國之別情，同樣寫秋天，同樣有月亮：<br><br><font color="#9b9b9b">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攲，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队中小?lt;/font><br><br>這闋秋詞沒有《蘇幕遮》名氣大，但其藝術(shù)感染力、層次感、千回百轉(zhuǎn)的婉曲，有過之而無不及。上半闋描畫秋夜景致，從聽覺到視覺，由室內(nèi)至室外。起拍“紛紛墜葉飄香砌”，聽！一片葉落，又一片葉落……窸窸窣窣，堆滿了花草環(huán)繞的臺階，夜多么寧靜啊！“寒聲碎”，那是秋的寒意，抑或年華老去的悲涼？寄生于都市高樓大廈的現(xiàn)代人，秋夜聞風(fēng)過檐壁的呼嘯聲，大約也會念遠(yuǎn)懷人吧?！罢嬷楹熅碛駱强铡?，與李太白的“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玉階怨》），景不同，情一致；“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似乎正值中秋，與杜子美的“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月夜》），景吻合，情更重。月亮作為詩詞的永恒背景，總是與思念連在一塊兒。<br><br>而下半闋則盡作癡語，一轉(zhuǎn)再轉(zhuǎn)，轉(zhuǎn)出多少層新意來？先是腸斷，無法借酒消愁；又說酒未下肚，早已化為淚水，比《蘇幕遮》中的“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句，更曲折，更痛切，更煎熬……結(jié)拍：“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情是如此無可奈何，詞卻表達(dá)得絕妙無比。百年后，被李清照相中，融化成：“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讀者不禁懷疑：此真乃一身正氣，文治武功，追贈兵部尚書楚國公，謚號文正的北宋名臣范仲淹，他的詞筆嗎？ 事實上，范仲淹傳世的詞作很少，但他的確善作秋詞。他還有一闋被歐陽修稱為“窮塞主”詞，被詞學(xué)家譽為“豪放詞”先聲的作品，描寫的是秋日邊塞風(fēng)光：<br> <br><font color="#9b9b9b">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漁家傲·秋思》</font><br> <br>比范仲淹小十九歲的韓琦，是他的知己兼伯樂。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因上《百官圖》，直指宰相呂夷簡任人唯親，第三次被貶出京城。1038年，黨項首領(lǐng)李元昊稱帝，建立西夏。不久，發(fā)動“三川口戰(zhàn)役”，打到北宋邊境延州。韓琦作為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向朝廷推薦范仲淹來前線，與他一起守邊御敵。此即《漁家傲·秋思》的歷史背景。<br> <br>“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掛帥戍邊數(shù)年，因為防守得力，韓琦與范仲淹被并稱為“韓范”。乃至于有“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骨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保ā段宄佳孕袖洝罚┻@樣的美譽?！皾峋埔槐胰f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終于在慶歷三年（1043），北宋與西夏即將達(dá)成和議；五十五歲的范仲淹被調(diào)至中央，這是他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進(jìn)京。<br> <br>轉(zhuǎn)眼慶歷五年（1045），新政失敗，范仲淹被貶官出京。大約就在那時，他作了《剔銀燈·與歐陽公席上分題》，詞下半闋云：“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系？一品與千金，問白發(fā)、如何回避？” 雖非秋詞，但他的心境，果真是落葉滿地、蕭瑟一片…… <h5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55, 155, 155);">*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span></h5> <p class="ql-block">【上一篇】</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www.zit.org.cn/45djt48z" target="_blank">姜夔：紅萼無言耿相憶</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