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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稅路十八彎(又名嘉山稅月)

陽光中的謎

<p class="ql-block">文畫:陽光中的謎</p><p class="ql-block">本小說發(fā)表于《稅務文學》第3期,</p> <p class="ql-block">一九四九年初春的這一天,天氣正好,湛藍湛藍的高天上流云淡淡隱隱,正午的暖陽照在十八彎鎮(zhèn)稅務所的廊檐下,照在十九歲的尹冠之身上。他正坐在廊檐下的青條石上,兩只靈活而長滿粗繭的手正在編織著“草窩子”。</p><p class="ql-block">這是一種棉草鞋。冠之把平時攢下掛在門后的棉條、麻繩、草條都搓成了細細的結實的長條。鞋底子早已是打好了,正在一圈圈地向上編,每一層的細縫里都被他碼了一層蘆絮,雖然他沒有什么錢買棉花,但他也偶爾加了點鳥毛、雞毛……</p><p class="ql-block">王大豐兩手通掏在薄薄棉衣的袖窟窿里,蹲在廊沿下,對老所長說:“我不僅要學冠之哥,爭取入黨,我還要好好跟著冠之哥學編草鞋,編草窩子,在咱所里收稅,山高溝深的,一個月要走上200里山路,人家一雙鞋穿一年,咱們一雙鞋,只能穿兩個月。不會編草鞋,指望著布鞋,哪里夠耗費的。”</p><p class="ql-block">接著他又無限神往地往下說:“有了草窩子,我年尾還要做個厚棉襖。這冬天做個賬,下午太陽還沒落,人冷得都坐不住,我都要裹被子才能做賬,裹住了,又凍腳。</p><p class="ql-block">老所長在一旁說:“等全國都解放了,有你棉襖穿的,你小子就盡等著吧?!?lt;/p><p class="ql-block">大豐咧開厚厚的干裂的嘴唇,嘿嘿地笑了。</p><p class="ql-block">所長又接著說:“上次開會,局長說,我們這里有大碼頭,買的賣的都從這走陸路水路,是稅收大鎮(zhèn),但這里還是有國民黨的殘余勢力、土匪、黑惡青紅幫等。所以我們收稅都要上點心,槍、手榴彈都要帶著,千萬別大意了……”</p><p class="ql-block">正說著,突然,墻頭外突突突地跑進來一個人,天不熱,這個人汗卻了流下來,他進來就大聲地喊:“趙所長,趙所長,區(qū)里有緊急通知。”</p><p class="ql-block">老所長趕緊撣撣屁股灰站起來,兩個人立在墻根,低聲地說著什么事,邊說邊不停地比劃手勢。冠之望過去,只見五十多歲的老所長那張黑瘦清癯的臉上,眉宇間刀刻的川字紋似乎更深更重了。</p><p class="ql-block">老所長走回來的時候,臉色沉重了,他把褲腰往上猛地一提,似乎在給自己打氣,又似乎在說:“老子今天拼了!”</p><p class="ql-block">在稅務所的緊急會議上,老所長說:“我們還有多少槍?”</p><p class="ql-block">冠之說:“還有四支,足夠每個人一支槍的?!?lt;/p><p class="ql-block">所長說:“關鍵還有多少子彈?”</p><p class="ql-block">冠之說:“子彈不多,但我們還有兩箱手榴彈,是先前從縣局領來的?!?lt;/p><p class="ql-block">所長點點頭,說:“剛才區(qū)里緊急通知了,說今天夜里土匪要來鎮(zhèn)上搶。稅務所要重點防御。我們得把人、地方給布置一下。大家早早吃飯,早早關所里大門,稅務所的大牌子馬上得摘下來,宣傳標語什么的趕緊著也撕了。”</p><p class="ql-block">這里是嘉山縣,大別山余脈伸向江淮之間的一個丘陵地帶,一處高嶺據說是長江與淮河的分水嶺,嶺下是蜿蜒曲折的丘陵山路,山不高,嶺卻長,路不陡,彎卻多,人們說,這里有十八個彎。十八彎的盡頭是一個小鎮(zhèn),叫十八彎鎮(zhèn)。這個風光旖旎的鎮(zhèn)子三面環(huán)水一面接山,只有一條山路爬上山那邊的陸地,是個伸向女山湖的半島。這女山湖是洪澤湖的一個耳湖,水面通淮河,往下游通長江。因為這個島上有天然的碼頭,也有天然的良港,因此,在嘉山縣還沒有通火車前,這里一向都是接通長江和淮河兩大水系的重要碼頭。</p><p class="ql-block">稅務所在碼頭附近,所里有一個土墻院子,主屋有三間房朝南。東邊兩間低矮的半敞開的廂房是三堵不高的泥墻加上幾根大木柱子支起來的,頂上堆了好些茅草,糊了點草泥,只夠燒飯、堆零什和住牲口。好在這三間主房只有一個對外的大門,兩邊各留了一個極小的窗戶,那個窗戶只能采光透氣,要是有人想爬起來,那空間是不夠的。</p><p class="ql-block">當天晚上,三個人守在所里的那三間主房里,門用大桌子和柜子抵上,一個人發(fā)一把槍,一個人把守門,一個人把守窗戶,一個人看著稅款?!?lt;/p><p class="ql-block">稅款一共有十五麻袋,麻袋上大大小小地也縫了一些補丁,補丁上是密密的針腳,所以麻袋看上去挺結實的。大豐趴在這在些封好的麻袋上,手里攥著個手榴彈,腰里也別了一支手榴彈。看大豐那個表情,就像是說票在人在,票亡人亡。冠之手里托著槍,腰里也別了一支手榴彈。大家各自守著,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私毫不敢大意。夜色漸漸地重了,只聽得外面鑼聲、馬蹄聲、啼哭聲、吆喝聲、槍聲不斷,時遠時近,一陣緊似一陣。</p><p class="ql-block">老所長趴在那個未完全堵上的臉盆大的窗口密切地觀察著外面的動靜,緊張中他不由得想起了早幾年時,他們收稅時經過石壩集那邊,被日本鬼子發(fā)現(xiàn)了,他們當即分散撤退,老所長拼命地跑呀,巧在走的那條路,有一個拉草車的老鄉(xiāng)過來,老鄉(xiāng)把他埋在了草堆里,他才躲過那一劫,另外那兩個稅收“小鬼”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唉,犧牲的時候才二十露頭。二十露頭,就像眼前的這兩個年輕人。他幾次三番和這兩個年輕人說過這個故事:“那年頭,收稅都是人走在刀口上??!”</p><p class="ql-block">夜色更深更重了,突然隱約傳來有人跑過來的聲音,聽著動靜,似乎腳步聲離所里越來越近了。聽動靜,好像還是翻墻進院的聲音。由于所長不許點燈,所里現(xiàn)在一片漆黑,大家都在黑暗中沉默地坐著。越不說話,越顯得外面的動靜大。</p><p class="ql-block">只聽得“撲通”一聲,一個人好像從墻上跳下來了。那種重物墜地的聲音,結結實實地砸在外面的院子里,幾步之遙,聽得真真切切。這一下,冠之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握槍的手里不覺冒出冷汗。</p><p class="ql-block">來人慢慢地靠近門邊,拍門。門后的冠之騰地支愣起精神,挺直背端起槍來,槍都是上膛的,只要這個人硬闖,就開槍。</p><p class="ql-block">他回過頭看看所長,所長在朦朦的夜色中,像座黑色的鐫滿風霜的雕像。這座屹立在黑暗里的雕像向他沉默地搖搖頭,意思不要吱聲,不要輕舉妄動,不要讓人發(fā)現(xiàn)。所長是個老革命,早在汪道涵在嘉山縣任抗日民主政府縣長時,他就跟在財政所里收稅了。</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所里大門上的牌子也摘下來了,除非土匪白天來特意踩點了。否則他也不知道這就是稅務所。再說稅務所的這個門洞特別小,且墻特別厚,子彈輕易也打不透。這門板也厚,是先前汪偽政權里的財政所庫房,設計上也是有一定防御能力的。</p><p class="ql-block">外面的人敲了一下,又似乎耳朵貼在門板上聽。等了一會兒,又試探著敲了一下。</p><p class="ql-block">大家在黑暗里憋住氣,繼續(xù)不吱聲。</p><p class="ql-block">半晌,外面的人說話了,她低聲地哀求說,老鄉(xiāng),行行好,開個門吧!我被土匪追到這了,我不敢出去,求求你,救救命吧!</p><p class="ql-block">大家非常意外地互相看了看,詫異地想:女的!</p><p class="ql-block">聽聲音,還是個姑娘。</p><p class="ql-block">冠之看所長,所長卻搖搖頭。所長悄悄地耳語了三個字:“怕有詐!”</p><p class="ql-block">姑娘又敲了下,還是沒有動靜,估計里面沒有人,她在門口轉了下,四處都是空地,由于這地方是伸向湖里的半島,有點風就濕寒難耐,只有這個門洞里風還小些。姑娘就在門洞里蜷縮著蹲下來。冠之和她隔著一層門板,近的都能清楚地聽到姑娘上下牙齒不住打顫,也不知她是冷的還是凍的,是嚇的還是餓的。半晌,他聽到姑娘壓抑著用特別低特別低的聲音哭泣起來,感覺著她既不敢大聲,又忍不住哭泣,又抑制不了地發(fā)抖,因此聽著哭聲都是顫栗的。冠之聽起來,真的是特別不忍心。他和所長耳語說,讓她進來吧??礃幼樱粫峭练耸沟脑p。</p><p class="ql-block">所長回過頭來望向那十五麻袋的稅款,想想這個風險,他還是默默地堅決地搖了搖頭。</p><p class="ql-block">外面的聲音又緊了些,又似乎近了些。</p><p class="ql-block">冠之狠狠心,對所長說,要打起來,這姑娘夾在中間,兩頭打槍,她肯定要死,我讓她到后面芋頭窖子里躲一下,行吧!</p><p class="ql-block">所長為難地沉吟了下。</p><p class="ql-block">冠之實在是不忍心,聲音都控制不住了,他說,所長,到天亮,這姑娘能凍死啦!</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冠之說:“姑娘!”</p><p class="ql-block">姑娘蜷縮的身子猛地打個激靈,聽到這個聲音,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她說:“好心人,老鄉(xiāng),救命呀!”</p><p class="ql-block">冠之說:“姑娘,你不要在這待了,這里也危險,天也冷,這屋后頭有個草堆頭,柴頭下有個芋頭窖,你到那里躲到天亮,也安全些,凍不壞?!?lt;/p><p class="ql-block">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雖然無風無雨,但是慘叫聲、槍聲、馬嘶鳴聲、奔跑聲卻時斷時續(xù)地響個不停。天快亮時,嘈雜零亂的聲音終于低下去了,土匪走了。也不知是土匪沒找到地方,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稅務所有驚無險地躲過了這一劫。</p> <p class="ql-block">黎明的時候,大豐把那姑娘從芋頭窖里拉上來,冠之給她熬了熱湯,姑娘臉抹得全黑了,也不知是野外跑的,還是她故意抹黑的。她渾身抖得厲害,窸窸窣窣地把湯給喝了,喝完了,大豐來拿碗的時候,發(fā)現(xiàn)姑娘竟趴在碗旁睡著了。大豐說:“這咋整,我們所里都是男的,一個姑娘在這睡著了?!惫谥犞媚锎⒙曈挟?,手靠近她腦門,皺著眉頭說:“大豐,她好像發(fā)燒了?!?lt;/p><p class="ql-block">……姑娘在這里待了三天,冠之拿了攢下的僅有的錢,給她買了藥,煎著喝了,燒慢慢地退了。等到臉面洗干凈了,大家一看這模樣。大豐止不住向冠之努嘴:“乖!長得像畫上的何仙姑一樣!”</p><p class="ql-block">姑娘好說歹說就是不愿走,她說和哥哥到皖東來投親戚,遇著土匪,走散了,姑娘走呀走,走到這個三面是水的半島上,感覺著怎么走往哪走,都是水面,都是湖面,后面又有馬蹄聲追著,姑娘餐風宿露的,又擔驚受怕,人也折騰病了,好不容易找到個落腳點,有的吃有的住,她病剛好點,路都走不穩(wěn),現(xiàn)在她哪里愿走。</p><p class="ql-block">她和所長說:“我識得字,你們所里要人嗎?我跟你們學收稅!”</p><p class="ql-block">所長說:“你收稅!你一個姑娘家,你知道我們收稅是干什么的嗎?”</p><p class="ql-block">姑娘說:“我不知道你們是干啥的,反正就是給老百姓辦事的吧,我搞不清這些,但我知道你們辦的都是好事?!?lt;/p><p class="ql-block">所長說:“我們收稅這一行,不容易,扛著槍背著鋪蓋卷翻山越嶺的地去趕集,挨村挨戶地走,挨門挨戶地收,你一個姑娘家,哪行,單不說危險,就是走山路,夜宿在村民家里,這些,你也受不了?!?lt;/p><p class="ql-block">姑娘哀求著說:“我和哥哥走散了,現(xiàn)在去哪呢?我也沒錢回去,也回不去了。我行,我能吃得了苦,有事叫我干就行了,我識得字,算得了賬,只要給我口吃的就行了。</p><p class="ql-block">老所長聽了又是久久地沉默不語。</p><p class="ql-block">大豐說:“所長,她病還沒好透呢,又沒錢,讓她走,不是往死路上送嗎?”</p><p class="ql-block">老所長為難地解釋說:“我們這個地方呢,是山地,五分山三分水兩分地,收一次稅要兩三天,要夜宿在外頭,外勤她是不能跑的,內勤開票、做賬,她又不會的?!?lt;/p><p class="ql-block">冠之急忙幫著說情:“要不,我來教她試試看!”</p><p class="ql-block">所長想了想,現(xiàn)在所里只剩下他們3個人了,人手確實是不夠用的。當初稅務所招了13個人??墒巧嚼锸斩愄嗔耍芸斓?,13個人中就有10個人打著各種各樣的借口偷偷地溜掉了。再說所里也太窮了,那時所里每人每個月的薪酬就是45斤大米,60斤燒草,3角錢菜金。這點微薄的收入,早晚只能喝稀飯,中午才能吃上米飯,每天晚上他們早早地就睡下了,睡早也就是為了省點口糧。所以他常和那兩個小伙子說:“人是一盤磨,睡倒就不餓!”</p><p class="ql-block">……就這樣,姑娘就成為了所里的一員,她說她叫宋春泥。</p><p class="ql-block">春泥的脾氣好,喜歡笑,手腳還勤快,一笑兩個眼彎彎的像亮亮的月牙。她笑著和冠之說:“冠之哥,做我?guī)煾蛋桑腋谀愫竺鎸W開票。”</p><p class="ql-block">冠之在這里算是塊材料了,做事穩(wěn)當,膽大心細能吃苦。是中共預備黨員,有初中文化,會打算盤,會記賬,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所以所長也一直覺得他是可以培養(yǎng)的業(yè)務骨干。</p><p class="ql-block">冠之聽了春泥的話,清俊的臉上浮起了靦腆的笑。在冠之的心里,她那樣的清亮的眼神,粉腮上綻放的笑,就像三月的繁花開滿了十八彎的山坡。每當她喊一聲哥哥,冠之聽了醺醺然仿佛醉了,當然愿意教她開票了。</p><p class="ql-block">春泥也是爭氣,為了能在完稅證上寫得一手工整字,為了能在現(xiàn)金日記賬上寫得一手漂亮的流水賬,她沒事就拿著毛筆練,再加上她本就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票開出來,所長嘖嘖地贊,連稱丫頭字寫得不孬喲,看不出還是塊干事的料。</p><p class="ql-block">鎮(zhèn)上到了征繳期的時候,春泥就負責了整個征繳期開票的工作。稅務所那個極小的窗子,或者說只能稱之為窗洞的小窗子,就成了收稅的地方。窗外,納稅人在外面伸長了臂把錢遞進來,再報上商戶名稱。窗內,春泥對著賬本子,核對征繳的稅款,再根據人名開出一張張稅票。</p><p class="ql-block">大豐站在屋外的窗口邊,背著一桿長槍,來回地注視著繳稅的現(xiàn)場。以防有土匪、流寇和不法商販的搗亂。每當這個時候,大豐就覺得守護著稅款征收是一件神圣莊嚴的事,不知不覺地,他的胸膛挺得更直了。</p><p class="ql-block">春泥手很巧。那種稅票是一整張,左邊是存根聯(lián),右邊是稅票聯(lián),中間蓋騎縫章,開好后根據金額(萬、千、百、十、個)從稅票上依金額數(shù)剪下來(體現(xiàn)金額),再手工在存根聯(lián)上和稅票聯(lián)上分別填上大寫、小寫的金額,報賬時再根據剪下的余額核算稅票做賬。要不說春泥手巧呢,頭一次拿剪刀開稅票,就剪得麻麻溜溜,字寫得也是娟秀工整,賬算得清楚明白。</p><p class="ql-block">春泥開票的時候,冠之就在旁邊教著她。春泥趴在一個大桌子上開票,所里就這么一張桌子,既吃飯用又辦公用,遇急事了,還可用它抵住大門。所里也只有這一個算盤,被老所長常年盤打得油光水滑。春泥一開始打得慢,幾天之后,算盤聲就毫不含糊地清脆多了。春泥最佩服冠之的是,她算盤打錯了,冠之能聽出來,不用看的,春泥覺得冠之的這一套,也算是個絕活了。冠之看著春泥,覺得春泥雖然是個女孩子,但干事麻溜,頭腦聰敏,有條理又仔細,所以他一再和所長說。不要小瞧女孩子,女同志有女同志的優(yōu)勢呢。</p><p class="ql-block">確實是這樣,春泥閑了還給他們縫補衣服、做飯,打掃衛(wèi)生……但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兩個年輕男孩的世界里,走進來一個俊俏的姑娘。他們也很照顧春泥,外出收稅的時候,要挑上一副擔子,兩個年輕人輪流挑,從不讓春泥勞苦。走山路時,也讓春泥走中間。老所長也交代了,野外路上復雜,姑娘家讓走在中間,千萬不要在后面落單了。</p> <p class="ql-block">很快的又一年過去了,夏天還沒有來,十八彎上的水就慢慢地有些漲,那些山里的溪流穿過山坡,越過漫山的野薔薇,清澈地流過那些簡素嵯峨的玄武巖石塊上。潺潺的水聲,歡快地響。風聲微微地吹過老嘉山森林,那些郁郁蒼蒼的野生樘梨樹、樸樹、櫟樹、柿樹、山毛櫸……開始了屬于它們的野蠻生長,繞樹的老藤錯雜相盤,樹包石,石包樹,漫漫地圍障在風景秀美的十八彎懷抱里。</p><p class="ql-block">冠之趕著騾車,腰里別著把短槍,步行在這十八彎小道上,騾車上拉的是十幾麻袋的稅款,冠之爬山涉水地跟著。鎮(zhèn)里那會兒沒有銀行,所以這騾車就是所里重要的解款工具,他可不敢騎上騾子,或爬上車,也不是走山路怕眼看不過來,是因為牲口吃的料不夠,所里也舍不得用它。這條路他每次都要走上五十多里。穿過村莊和坦途還好,最怕是無人的山里,坡陡林密還急轉彎,那時他的手就一直壓在槍把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絲毫不敢大意,中午頭再熱再困,他也不敢在山里頭樹蔭下打個盹歇個腳,所以,這一向都是苦差??嗟共慌?,冠之就是心疼鞋。他有一雙布鞋,走遠路時他不舍得穿,他都是一年四季得空就打草鞋,進了城,才把布鞋穿上。一年四季,他就這一雙鞋,下雨了下雪了,他就把鞋脫下來用帶子系起來,掛在脖子上,哪怕是赤著腳走,腳上長了厚厚的繭子,或是扎破了,他也不舍得把布鞋穿上。</p><p class="ql-block">但是這一天,冠之卻格外地喜歡這十八彎的路。為什么呢?因為春泥。春泥早就想到縣里看看了,她聽說縣城里有火車,火車頭上裝了六個房子那么高的紅色車輪子,一開起來,震天大吼一聲,靠近了能把人耳朵震聾?;疖囬_時還呼呼大團大團地向外冒白煙,那個白煙呀,一吐出來就有房子那么大……她多次開玩笑地問冠之:“師傅,是真的嗎?下次帶我去看火車唄!”</p><p class="ql-block">冠之見她叫師傅,也就倚老賣老地說:“你別想著玩。那師傅考考你,最近的那幾種稅,你背好了嗎?”</p><p class="ql-block">春泥靈活地轉動著眼珠子,清了清嗓子,她說:“三種稅:中央稅、直接稅、地方稅。”</p><p class="ql-block">“中央稅(貨物稅),這個歸中央,稅票是財政部印的;直接稅(營業(yè)稅等),收入歸華東行政區(qū),華東行政區(qū)主要是上海、江蘇、安徽、江西、浙江、福建、山東等,稅票是華東行政區(qū)印的,也就是在上海印的。地方稅(屠宰稅、牲畜交易稅3%稅率、車船使用稅、房產稅等)收入歸安徽省,稅票是安徽省印的?!币宦飞?,聰慧的春泥朗朗地向她的師傅背誦這個功課里的稅種、稅目、稅率、收入歸屬,真的是條理清楚,一點都不亂。</p><p class="ql-block">冠之看著春天山林里的春泥,兩條烏黑濃密的大辮子垂到了腰際,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閃爍著淘氣又聰敏的光,看著看著,不覺地有些癡。春泥在他的目光下注視下,不覺面上有些飛紅,她不好意思地嗔道:“冠之哥,對不對”。冠之醒過來神,忙說:“哦對,對!”</p><p class="ql-block">春山里不知從哪里響起了,咕咕的鷓鴣聲,此起彼伏的,兩個人都有點害羞有點窘,接下來就走了一段沉默的路,但沉默中卻有著絲絲縷縷說不出的甜,就這樣,五十里的山路,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粗h城就在眼前,冠之的心胸就像放飛了一樣的開闊。和這個姑娘在一起,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這么地快樂,他笑著,俊朗白凈的臉上閃著青春的光,他的眼睛透過樹梢里斑駁的光柱,投向更遙遠更深湛的天空,心里真希望在十八彎這條路上永遠地走下去,就他們兩個人,說著笑著,走一輩子。</p><p class="ql-block">縣城回來后不久,那一天,冠之去街上收稅。他剛到一個攤點前,還沒開始宣傳,人群里忽然有人喊:“收稅的來了!”冠之一看,街上開始有人在收攤子了,解放初百姓不理解收稅,也不懂政策,每次收稅都要事先宣講半小時,有人愿意聽,有人不愿意聽,更甚者,還沒聽就開始跑。這次也是,一個煙販子拔腿就跑,冠之趕緊著跟后頭就追。這可是一筆大稅款,要是跑上船,冠之就找不著他了。到了碼頭,冠之給他揪住了,說:“你得交稅。”</p><p class="ql-block">煙販子眉開眼笑地說:“小哥,我給你錢,你看,這四下里也沒人看到,你讓我上船走吧!”</p><p class="ql-block">冠之說:“胡說八道,你得依法交稅。”</p><p class="ql-block">煙販子說:“小哥,你們一個月就三角錢菜金,發(fā)那點爛糧食你們根本吃不飽,今天哥哥給你補點大的,這兩塊錢你收下,算我們交情,以后咱哥倆就算認識了,這碼頭,以后我還來。少不得你好處?!?lt;/p><p class="ql-block">冠之正色說,你別說這沒用的,這錢算稅款,還不夠呢,找你好多天了,你累欠的多,還得補三元一角!”</p><p class="ql-block">冠之說著就掏稅票,煙販子趁他不注意,起意又要跑。&nbsp;</p><p class="ql-block">……兩個人正拉扯著,恰巧遇見大豐媽,大豐媽趕緊過來幫忙。大豐媽說話是個麻利人,一見這場景,就把臉拉下來,寒著臉對煙販子說:“你跑,我讓你跑,你跑試試,我認得你金牙,你逢集就來十八彎,除非你下次不上我們這個碼頭了。你以為你能跑掉……”</p><p class="ql-block">果然這話有用處,煙販子想了想,也不能因為這一次錢,就斷了這條路。煙販子笑了說:“小哥,我跟你鬧著玩呢,你還拉了個幫手??!”</p><p class="ql-block">也就是那天,大豐媽給冠之撂了一些話。這話是有心還是無心的呢,冠之不知道。</p><p class="ql-block">在大碼頭,大豐媽一張嘴就和冠之說了一件讓他目瞪口呆的事。她說:“你們所那個春泥,真不錯,做事利索,說話也亮堂,長得也俊。我家大豐喜歡得不行,就是不敢說,我托了媒去找你們老所長了,讓老所長出面,給說說,說給我家大豐當媳婦,老所長說這事包在他身上了,平時看著就知道姑娘心下早就中意大豐了,這下兩頭好,姑娘也是有個著落了,他好歹也是做回善事了……”大豐媽喜滋滋地說個不停。她說:“你講講,可有這樣的巧,千里姻緣一線牽吧,都是月下老做好的事,丫頭逃難過來的,娘家淮北那邊都沒有什么人了,好像有個哥哥,還沒找著……”</p><p class="ql-block">冠之兩腿就像灌了兩桶鉛一樣,一步一挪地走回所里。他不相信春泥會同意跟著大豐走。他覺得春泥應該喜歡他,可是他又拿不準。</p><p class="ql-block">到了所里,看見大豐喜滋滋地推了輛自行車,嚷嚷著要帶春泥去學騎車。春泥兩眼放著光,蹲在地下,盯著這自行車看,手搖著腳搭,說:“王大豐,這自行車齒輪怎么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倒?。 ?lt;/p><p class="ql-block">大豐說:“可稀奇了,我們全縣稅務局只有三輛自行車,這一臺是匈牙利產的,齒輪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走,這次縣里來了人,給帶來了,我和所長請示了,可能讓我們推出去走走。所長和縣里的股長說了,說年輕人想推推看,長長見識,股長也同意了。走,春泥,我們一起推車去?!?lt;/p><p class="ql-block">春泥高興地站起來,大叫著說:“真的嗎!走!”她一甩長長得大辮子,站起來就推車。</p><p class="ql-block">“春泥,你那賬做好了嗎?現(xiàn)在不能走,你讓大豐自己去吧。現(xiàn)在縣里來檢查了,你還亂跑,還不自查一下,要不所長說我這個師傅也沒帶好你?!惫谥豢此麄冞@樣,心里就咕嘟嘟地來氣,想阻攔。他心下想:春泥,你是跟我,還是跟他,就看你今天走不走,聽誰的。</p><p class="ql-block">誰知道春泥一點都沒猶豫,干脆利落地說:“賬都弄好了。大豐,走!”</p><p class="ql-block">看著大豐推著自行車,春泥愉快地那個小步伐,冠之心里一瞬間真是失落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偏這個時候,所長在旁邊補了一刀狠的。他說:“大豐媽托人來給春泥提親了來,你別不瞅眼色,是我找股長求情讓大豐給推的自行車,讓兩個去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所長說著,還得意地向冠之努了努了嘴,擠了擠眼。</p><p class="ql-block">夜深了,冠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白天他根本無心工作,他不住地望向稅務所外嶺上的那邊坡地,那條十八彎開始的路口。只見大豐一開始推著自行車上坡地,春泥還在后邊幫著推。后來呢,回來的下坡,春泥騎在自行車上,大豐在后面拽著后座幫她穩(wěn)住車,春泥激動地又是笑又是叫的……這季節(jié),漫山遍野的野桃花都開了,桃紅柳綠的,大片大片粉的、紅的野薔薇更是滿山滿崖的瘋狂地開……</p><p class="ql-block">緊接著,所長又和縣局的股長找他談話,說今年是1950年,新中國建立的第一年,國家要在總結老解放區(qū)稅制建設的經驗和清理舊中國稅收制度的基礎上建立人民共和國的新稅制。這是一次稅制大改革。現(xiàn)在上面來了個學習的機會,每個縣局有2名年輕人去合肥皖北行政署財政人員訓練班學習6個月,縣里經過了層層篩選和考慮,選中了你,這是一次大好機會,學來之后,調動縣局是肯定的了,這將來,你小子前途不可限量啊!”</p><p class="ql-block">接下來的6個月里,冠之的功課、生活都特別忙,忙也好,忙起來,也可以忘卻心里的疼痛。可是每當夜深,靜下來,那份疼痛就向他襲來,在那個遙遠的山鎮(zhèn)上,在那灣平靜的湖水旁,有那么一條山路十八彎,有那么一個稅務所,有那么一個俊俏的稅務姑娘……</p><p class="ql-block">局里的經費也有限。他不僅在省城里上課,還擔當了一個特殊任務,每個月來回一趟,幫著局里懷孕的那個會計領票。局里給他發(fā)了一根扁擔兩個面粉口袋,專門挑著這近150斤的稅票。他每月快回來時,先到省局領票。按照票款管理辦法,領完票他不能坐公交車,再遠的路,他得挑著。他也不能住旅社,得坐當天的郵政車,票在郵政車上,人不能離票,票也不能離人。郵政車廂里是個大悶罐子,沒有窗戶,不透氣,也沒有板凳,運氣好的時候,他和書呀報呀信呀什么的坐一起。運氣不好的時候,居然還有雞呀鴨呀羊呀什么的。天冷點還好,天熱點,渾身汗淌得就像才從河里撈上來似的。</p><p class="ql-block">這些辛苦他倒還能承受,只是時間上不寬裕了,他得到局里交票,核清賬目,再回家里辦些私人的事,基本上就沒有時間回十八彎所里了。雖然,他很渴望回去,但是他又害怕回去。過了6月,他再回去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果然,就像大家預言的那樣,春泥訂婚了,和大豐。</p> <p class="ql-block">冠之和春泥講話明顯地少了起來,有事就說事,沒事冠之就坐著看書、對賬。有時候春泥走過來,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余光里也似乎覺得她的腳步仿佛停頓了一下,又仿似她的眼光看過來一樣,但他沒有勇氣抬頭,沒有勇氣抬頭迎接內心這洶涌的河流。</p><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天,事情發(fā)生了轉機。那時轄區(qū)里發(fā)生了一起破壞稅收事件,所長和大豐去了現(xiàn)場。那個時候,去個現(xiàn)場都要翻山越嶺的,當天根本回不來。局里又來了件急事,讓所里派兩個人過湖,去湖對面一個鄉(xiāng)里收一項比較大的臨時稅款。再沒有別的人了,只有冠之和春泥。他們不敢懈怠,匆匆地帶了一點干糧,加上所里新近發(fā)的最時尚的帆布黃包、雨傘,再各自背上一床薄被就出發(fā)了。</p><p class="ql-block">他倆的目的地是大湖北的古沛集。中午的時候,他倆趕到了古沛集。冠之去鄉(xiāng)民家水缸里,拿瓢舀了些涼水,兩個人用瓢喝了水,又找個樹蔭坐下來,從包里掏出帶來的冷饃,權當吃了午飯。午飯后,冠之先去和鄉(xiāng)干部聯(lián)系,鄉(xiāng)干部再通知納稅人都過來集中。冠之站在圍成一圈的人群中,扯開嗓門,大聲地宣傳:“交稅是光榮的,逃稅是可恥的……”春泥就忙著低頭開票收錢。還好當天的收稅秩序良好,可能是事先上面布置了,鄉(xiāng)干部也全力配合,所以事情辦得挺順當?shù)?。都忙清了時,眼看著天有點黑了,冠之讓春泥把稅款和票帶好,腰上掛上手榴彈,在前頭走。和他隔幾步遠,他背著槍在后面跟。冠之說:“你前頭走時眼仔細些,這地方山高水深,草木茂盛,你多盯著點草里頭,要是有流匪,我就在后面放槍。我們一前一后走,互相照應,不容易被包圍,這樣安全些。”</p><p class="ql-block">天已漸漸黑了,冠之說找個地方歇歇腳,明天再行路。但春泥說,能走。</p><p class="ql-block">春泥說能走,一方面她和冠之的關系有點僵了,還有一點,就是覺得女同志和一個男同志一起去老鄉(xiāng)家借宿,多少是不方便的。雖說他們以前也一起出去收稅,可都是四個人一起,現(xiàn)在卻是兩個人。要是能走,還是盡量走。她也不想看著冠之那個臉色,耷拉著,就像欠他稅沒交似的。</p><p class="ql-block">冠之不好堅持,兩個人到了湖面,搭了一條過路的木帆船,船走到女山湖中央,天忽然變了,風向也變了,船向著另一個偏遠的地方行去,茫茫的灰色水面,四處看不著岸,加上天也黑,船主也焦急了,女山湖中間的野風,風力特別大,船主說這船怕是支不住吹。天上下著毛毛雨,看不到星,也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行到了哪里,走了多遠,后來終于遇到岸了,船主說什么也不愿再走了,行船走馬三分險,這個天簡直是九分險了。兩個人上了岸,在野地里步行,當時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的乘船已經被風刮到了另外一個縣了,野地里也找不到路,天上又下著毛毛細雨。冠之說,不能走了,走了也不知走哪去了。兩個人于是找個避風的坡地田埂坐下來,打著傘,靜靜地等天亮。</p><p class="ql-block">也就是那個夜晚,兩個人話越說越多了。春泥問他,為什么不理她了,鎮(zhèn)上人都說冠之上了省城的培訓班,是大知識分子了,以后是要調走的,是做大事的人了。她又說她是個外鄉(xiāng)人,無依無靠的。春泥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說以前冠之對她多好,沒有想到冠之這么勢利眼,這么快的就看不起她了。</p><p class="ql-block">冠之萬萬沒有想到春泥會這么想,事情出乎他的意外,出于自辯,也出于自清,他也賭氣說:“你和大豐都訂親了。以前我們多好,我真沒想到,你看上大豐了。我還勢利眼呢,你都看不上我,我算個啥!”</p><p class="ql-block">春泥說:“那時你明明知道有人來提親,你還是一句話沒有就走了,你也沒有一封信,我只覺得你看不起我。大豐對我好,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沒有理由也沒有臉面拒絕他?!?lt;/p><p class="ql-block">“救命恩人?”冠之疑惑著說。</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要不是大豐在門后給所長求情,讓我去后面芋窖子里躲,我早就是凍死鬼了。后來我發(fā)燒,要不是大豐拿了錢買藥又照顧我,我還有命嗎?”春泥說。</p><p class="ql-block">“門后!”冠之激動地叫起來,原來春泥在門外能聽見里面的說話。冠之說,你真是傻,那是我向所長求的情,不是大豐,你怎么沒聽出來是我聲音呢。</p><p class="ql-block">“??!”春泥說:“可是第二天早上,是大豐來芋頭窖里拉我上來的,他還端來了熱粥?!?lt;/p><p class="ql-block">“我是去給你燒粥了呀!”冠之委屈地說:“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發(fā)燒了,又把我攢下的所有的錢,都拿去給你買藥了,這些,我還以為你都知道呢!”</p><p class="ql-block">“啊,是你,我看藥是大豐端來的呀?”春泥也是很驚訝。</p><p class="ql-block">驚訝之后,兩個人再度的沉默了下來,是的,這場誤會里,是春泥定婚了,定婚的對象是冠之最好的兄弟、同事大豐。那樣的年月,稅務人的同事情基本上就是戰(zhàn)友情了,哪能容得了一點點的背叛呢。</p><p class="ql-block">春泥也說不出任何話來,說實話,她心里一直喜歡冠之,可就在有人向她求親的時候,她誤以為冠之攀上高枝看不起她了,而大豐、大豐家人、所長他們的熱情又那么高漲,她拒絕不了呀,當時以為命是人家救的,所里這塊安身地也是所長百般張羅照顧,這些恩情……她春泥也不是沒有良心的人啊。</p><p class="ql-block">兩個人在黑暗的曠野里坐著,細細密密的雨雖然無聲,但是無處不侵地彌漫在他們周圍,無孔不入地浸潤著他們發(fā)疼的心,像揮之不去而又囿于其中的命運。</p><p class="ql-block">直到下半夜了,聽到了雞叫聲。冠之說,你聽,雞叫,有雞的叫聲,附近就有村莊,我們順著雞叫聲走。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莊子里,請求一家老鄉(xiāng)給個住的地方。那家老鄉(xiāng)聽說他們是外縣稅務所里的公家人,遇風雨走迷路了,也挺同情他們,同意下一塊門板給廂房里,讓他們歇歇腳。</p><p class="ql-block">一塊門板怎么睡呢。冠之讓春泥歇下,他把自己的被子打開給鋪上了,讓春泥歇會兒,春泥不愿意。說冠之也挺累的。冠之說,你別推了,你是女的,一會兒天亮了還要趕路呢。</p><p class="ql-block">春泥躺在門板上睡著了,冠之背靠在門口,兩個腳搭在門邊墻上,給她守著廂房的門。冠之心里有點酸酸的,若不是這場風,他怎么可能有機會在這暗夜里,守護著他最心愛的姑娘。</p><p class="ql-block">天亮的時候,冠之醒來,發(fā)現(xiàn)那床被子已被春泥裹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太累了,完全不覺得。一摸腰里,一層層厚厚的布帶下,綁著的稅款還在。他這才安下心來。</p> <p class="ql-block">春泥干了一件特別轟動鎮(zhèn)里的事,要和大豐退親。</p><p class="ql-block">大豐三姑站在稅務所大門口,一聲高過一聲地尖著嗓子和大豐媽說:“憑什么呀!說退親就要退啊!一個外鄉(xiāng)人,還想欺負大豐呢,拿著大豐當猴耍啊!由著她啊,我們不答應!”</p><p class="ql-block">矮壯敦實的大豐從所里走出來,黑黑的臉氣得更顯發(fā)青了。他叫他媽趕快把他三姑給帶走,說別在這丟人了。他說:“媽,春泥有春泥的想法,現(xiàn)在新社會,婚姻都自由了,別說訂婚了,就是結婚了,也可以離的。咱不能因為她是個外鄉(xiāng)人,就欺負她?!?lt;/p><p class="ql-block">大豐日益的消瘦、憔悴、消沉。他的難過,冠之都看在了眼里。晚上,他和大豐一個大鋪上睡覺,大豐常常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冠之心里過不去,翻來覆去地也睡不著。</p><p class="ql-block">“冠之哥,我是不是特別沒有用,我長得黑,人矮矮粗粗的,只能干個跑腿的活,我沒有文化,你說,我是不是配不上春泥……”黑暗中大豐說。</p><p class="ql-block">冠之說:“不是的,大豐,你是個好人,干事實在。你在咱們所用處可大著呢?!?lt;/p><p class="ql-block">大豐說:“冠之哥,你不懂,我這里,心口里疼著呢,我有時想,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文化,有你一半的好看,就好了,我就配得上春泥了?!?lt;/p><p class="ql-block">大豐的話時不時地冒出一兩句,就像厚厚的一堵墻壓在冠之的心上,讓冠之無處可逃,動彈不得。幸虧黑暗里大豐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幸虧白天里大家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p><p class="ql-block">所長也找春泥談,但春泥就是不干,堅決要退婚。</p><p class="ql-block">所長說:“春泥啊,人不能沒有良心啊,當初你怎么來的,我們收留你,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能飛了啊。你開始要不同意大豐這事就算了,我們也不怪你,你同意了又反悔,這不是拿人耍著玩嗎?”</p><p class="ql-block">春泥也日漸變得沉默了。</p><p class="ql-block">所長總覺得這“小兩口”就是什么事鬧了別扭,過段時間就好了。所以他總創(chuàng)造機會給春泥和大豐。以前繳款都是冠之和春泥,現(xiàn)在繳款就變成了春泥和大豐。所長心里想,再大的別扭,只要一說話,就溝通了。五十里山路,我看你倆能憋住不說話?</p><p class="ql-block">也就是那一年發(fā)大水,十八彎的水漫上了路面,要不是常走的,根本分不清急湍的水流下面哪里是路哪里是溝。繳款車走到下溪澗的附近,雨下得更大了,山洪突然暴發(fā)了。黃色的渾水挾裹著泥沙沖向狹窄的道路,把繳款車困在了那個山溝里,騾子在前面拉,春泥在一側推車,大豐褲腳卷得高高的,在車后面推。車頭高,車尾低,眼看著,水漫上了大豐的腰。</p><p class="ql-block">大豐,春泥說,要不我們把車停在這,我們去上坡躲一時。</p><p class="ql-block">不行,大豐說,這車都是錢,要是被山洪沖走怎么辦?我們擱把勁就上去了。</p><p class="ql-block">大豐使上了最后一把勁,騾車猛地一震,一股猛勁沖上了上坡面,車子穩(wěn)下來時,春泥回頭一看,大豐不在了……</p><p class="ql-block">“大豐!你在哪里,大豐!你別嚇我,大豐!你在哪呢,大豐。”春泥在坡上撕心裂肺地喊,茫茫的落雨的空山里凄楚地回蕩著春泥一聲聲悲切絕望的回聲,但卻沒有大豐一點點的回應。</p><p class="ql-block">大豐的遺體在下河灘被找到時,滿鼻子滿嘴的都是泥。春泥撲通一聲,給大豐跪了下來,春泥顫抖著說:“大豐,你說話,說話呀,大豐,你說話,我們回去,我不退婚了,我們回家去,回家成親去,大豐你說話呀?!?大豐媽沖過來,一頭撞在春泥的身上,直著嗓子推搡著春泥哭喊道:“你就是個喪門星,就是你,方死了大豐!大豐多硬實的身體,要不是被你害的,這段時間吃不下飯瘦得沒有勁了,他哪會被水沖走”。</p><p class="ql-block">縣里批準了大豐為烈士,所長向縣里介紹春泥是大豐的未婚妻,縣里也向春泥致以了深切的慰問。冠之在旁邊看著聽著,臉一陣紅一陣青一陣慘白,那些話在他聽來都像是刀子,反反復復剜他的心。憨厚敦實的大豐是他的好兄弟,他剛和他學會了打草鞋,大豐今冬才做了新棉襖,穿上的那天,大豐咧開厚厚的凍破的嘴唇和他說:“冠之哥,你看呀,我有新棉襖了,新中國真是好,看,真暖和!以后冬天做賬我再不用裹被子了!”</p><p class="ql-block">所長默默地收拾著大豐的東西,他的手里還捏著大豐的一封入黨申請書,他一直沒有幫助大豐解決入黨問題。此刻他的淚沉默著滴到那封申請書上,太年輕了,他喟嘆著,他還有太多的好日子在后頭呢。他怎么就這樣輕易地突然地毫無征兆地離開了十八彎,離開了這個簡樸的安靜的他最心愛的稅務所。</p><p class="ql-block">葬禮的那段時間,春泥行尸走肉般面無血色,紅腫的眼前一再浮起大豐的樣子,大豐蹲在芋窖邊,拉她上來,那時她的心里充滿了對大豐的感激,她向上看著大豐的臉,感覺他的臉在晨光里閃現(xiàn)著不一樣的光芒。</p><p class="ql-block">所里晚上常常只能喝稀的,大豐也吃不飽,可他覺得春泥大病好了后要吃飽飯,還是常??玖松接蟮毓鲜裁吹乃徒o她吃,他還從附近山里野雞鷓鴣給她熬湯。她要和大豐一起吃,大豐總是說吃過了,飽得撐不下。她吃烤山芋的時候,大豐縮著手在旁邊看著她,那情形對他而言就像是一場高貴的奉獻。是愛,是對她的愛,使大豐變得卑微,變得木訥,變得低下。而這樣的大豐,實在而又善良的大豐,就這樣消失在莽莽蒼蒼的十八彎森林里了。</p><p class="ql-block">她想起了大豐說:“解放后,真是一天一個好日子!以前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就想挖一大勺豬油,拌干飯吃。”</p><p class="ql-block">他一說大家都笑。所長說:“瞅你那點出息,我打算在稅務所后院挖塊菜地,種上點菜,等菜長成了,再買點鹽揉一揉,大家天天都能有菜吃。今年過年了,所里再省著點錢,我們還能用余下點的大米換點肉和黃豆,黃豆燉上肉,怎么樣?”</p><p class="ql-block">大豐聽了喜得嗷嗷叫:“聽見沒,春泥,聽見沒?哈哈哈!”</p><p class="ql-block">……“春泥,你別躲著我,行嗎?”大豐說。</p><p class="ql-block">“春泥,你只要在我眼前,我能看到,就行了?!贝筘S說。</p><p class="ql-block">“春泥,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自由,真的,我不怪你,春泥。”大豐說。</p><p class="ql-block">……春泥耳邊一再地回蕩著大豐的聲音。春泥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和冠之在一起了,不可能了,她宋春泥的心里,這輩子是過不了這個坎了。她不能在大豐死了后,和他最好的兄弟在一起。那種相愛,是一種枷鎖,也是一種罪過。</p> <p class="ql-block">就像所長預測的那樣,冠之被縣里調走了,后來,因為他能力的出色,他又去了市局、省局。</p><p class="ql-block">很多年過去了,無論冠之走到哪里,冠之都無法忘記十八彎,無法忘記十八彎里的那個姑娘,那里有他的青春事業(yè),他的初戀,他的兄弟,父親一樣的老所長,當然,也有著他人生的第一次幻滅。</p><p class="ql-block">七十年過去了。稅務局組織對黨齡超過五十年的離休老干部的慰問,在九十歲的尹冠之家中,他在一群年輕青年稅干的圍繞下,慢慢地打開了他的百寶盒,那里有著他多年獲得的各種勛章,大大小小的,各個時期的,這都是對他工作的肯定和嘉勉,這也是他一生最好的詮釋。對于這個記憶盒子,稅干們驚嘆不已。他們對那些年限超過他們年齡的獎狀、獎章更是小心翼翼,贊嘆不已。冠之看著這些孩子們,健康、陽光,受過良好的學院教育,充滿著勃勃的朝氣,他們,是稅務局高質量的接班人材??!</p><p class="ql-block">一名二十來歲的女孩子,發(fā)現(xiàn)了一堆獎狀里有一張十八彎稅務所的獎狀后,咦了一聲:“咦,十八彎稅務所,十八彎?!惫谥f:“對,十八彎!那個地方路難走,山路繳款可難哩!”</p><p class="ql-block">“難走?女孩子笑起來,我家鄉(xiāng)就是十八彎的,現(xiàn)在那里修了高速公路,沿著山路修了十八座高架橋,橋上連上了一級公路,從十八彎到縣里十幾分鐘車程就到了。現(xiàn)在可不難走啊?”女孩子笑起來。</p><p class="ql-block">“哦,那現(xiàn)在繳款方便了”冠之說。</p><p class="ql-block">女孩子笑起來:“尹老,繳款鎮(zhèn)上有銀行,再說,現(xiàn)在都是庫銀聯(lián)網了,都不經過商業(yè)銀行解繳,就在柜臺上繳稅,當天就直接從網上劃進國庫了。再說現(xiàn)在大家也不大在現(xiàn)場交,都在網上辦稅了?!?lt;/p><p class="ql-block">他望向女孩子,女孩子聲音朗朗的這么干脆,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這稅干的眼睛多像一個人啊,笑起來彎彎的,亮亮的,是的,春泥,像春泥的眼睛。</p><p class="ql-block">“您在十八彎那里工作過,我奶奶也在十八彎稅務所工作過!”女孩子笑著說。</p><p class="ql-block">“你奶奶是?”冠之問。</p><p class="ql-block">“我奶奶叫宋春泥,你認識她嗎?”女孩子說。</p><p class="ql-block">“春泥!”冠之喃喃著,輕聲地說:“我怎么會不認識啊!我們是老同事啊,老—同—事—啊!她,她還好嗎?”</p><p class="ql-block">“哦,我奶奶去世三十年了,按照她的遺愿,她去世后葬在了十八彎公墓!”</p><p class="ql-block">“十八彎……”老人呢喃著,他渾濁的目光望向了窗外,望向了遠方。他似乎再次從那個樹隙里看見了山色碧翠的十八彎,看到了那個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映射出的藍天白云。他再次看到了那個年輕的自己,正和那個姑娘說:“行走在這老嘉山,傍晚了有人拍你肩膀,你不能回頭的。”</p><p class="ql-block">那個姑娘好奇地問:“為什么?。俊?lt;/p><p class="ql-block">“因為山里有狼,狼會拍人肩膀,人一回頭,狼就咬住人的氣管,就跑不掉了??!”冠之說。</p><p class="ql-block">“啊!太嚇人了!這收稅的路上太危險了?!惫媚镎f。</p><p class="ql-block">“所以啊,在老嘉山,傍晚了,你不能隨便拍一個山民的肩膀,他不會回頭,他會直接給后面一刀,別說,還真有人被誤戳了一刀呢”。</p><p class="ql-block">“山里人收稅,太不容易了”姑娘說。</p><p class="ql-block">“這里收稅這么苦,你以后,會愿意留在十八彎嗎?”冠之試探著又期待著問。</p><p class="ql-block">“會留,因為,我喜歡,嗯,我喜歡做一個十八彎的稅務人!”姑娘說喜歡得時候,微微的害羞了,臉紅了,隨即,她停頓了一下,又格格的笑起來……</p><p class="ql-block">想到這里,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浮出了笑容,他用極小極細的仿佛自己才能聽見聽懂的聲音說:“她這輩子,終于是把心系在了十八彎!”(全文完)</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故事中人物的責任擔當、青春奉獻、愛情友情的情節(jié)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虛構,但其稅收部分的細節(jié)都是根據地方史料查證、走訪和各位受訪人的訪談錄中得來的,基本上比較真實客觀地反映了老一代稅收人艱難光榮的“稅月人生”。請讀者理解文學的再創(chuàng)造特性,本故事純屬虛構,請勿在生活中對照某人某事,對號入座。</p><p class="ql-block">稅務局同事們可以在內網:總局--稅務文化--內刊園地--稅務文學里查看(暫時放了第2期,過段時間會更新為第3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