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外公印記 </p><p class="ql-block"> 何小明</p><p class="ql-block"> 父親來信說,外公去世,媽媽獨自一個人回去了。讀完信,我的喉嚨感到哽咽。</p><p class="ql-block"> 我從沒有見過爺爺、奶奶,外公就成了我經(jīng)常想念的人。我也從沒有遇到親屬、親戚死亡,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外公九十幾歲,也是高壽了。可是他的去世,我卻感到突然,感到過早了。</p><p class="ql-block"> 外公生活在湖南南部很貧困的山區(qū)。那里只有望不盡的崇山峻嶺。六十年代初,寨子里只有媽媽上了中學,媽媽從高中起就出來了。聽媽媽講,我生活在那里,兩歲時才到父母身邊。四歲時又跟媽媽回去過一次。兩歲以前的事是不知道了,只有后一次還留下一些記憶。 </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媽媽帶著我回家探親,因為東西多,山路不好走,媽媽把我留在縣城里親戚家,背著剛出生的妹妹就先回去了。白天我總是到門口去張望,直到晚上有幾個陌生人來喊我的小名,說是媽媽要他們來接我的,我才被背走。黑夜里,我看不見周圍,他們輪換著背我,走得很快。我不知道為什么哭了。他們趕緊哄著我,我止不住,一直是哭,不知多久,我才在我左邊的一個凹洼里看到束暗淡的燈光從一個窗戶透出來,他們趕緊告訴我,到家了。媽媽聽到我的哭聲,高聲喊著我的小名。我被背到了一個屋里,一頭撲到媽媽的懷里,只感到一陣溫暖。有許多人正圍著一堆柴火坐著,從他們說話的聲音,從火光映照的一張張臉,可以看出他們都是從未有過的高興。</p><p class="ql-block"> 這就是外公家,一棟泥磚砌的屋橫在山溝里的一邊,外公住在最靠邊的一間,一條小溪從屋前流過,溪上有用一根大樹做的小橋,屋背后是一片翠綠的竹林。</p><p class="ql-block"> 我在外公家又生活了一段日子。我每天和一群小孩捉迷藏,在幾個屋里躲來躲去,躲到大米柜里,用羅筐倒過來罩著。經(jīng)常有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人來看我,他們都喊我的小名,有時從布包里,有時是從竹藍里取出很多東西留下,然后在外公那里坐一坐就走了。寨子里的人都認識我,做什么事都喜歡帶我去。在屋背后,比屋頂還高的地方有一條路,一直通到山里的一所小學,買鹽要到那小學里去買,我不知道跟誰去買過一次鹽,那賣鹽的也是親熱的喊我的小名。</p><p class="ql-block"> 外公也喜歡帶著我走,他帶我到屋背后的竹林里去挖過筍,也帶我到屋前面山上去鋤過地。外公不怎么說話。他到屋前面山上去鋤地,就帶上我,他把鋤頭扛在左肩上,用右手牽著我,眼睛看著我,慢慢走過小橋。到了山上地里,他把我擱在一邊,先挖一個紅薯,給我捉弄,他就一個人鋤地。有時候,他在地里要琢磨好一陣時間,地鋤完了,再領著我慢慢回來,把紅薯烤給我吃。有一次外公把我?guī)У搅松巾?,我開始被嚇了一跳,有一個人正站在我眼前喊我的名字,我愣住了,沒想到山頂上竟是一塊水田,有一群我沒見過的人,正在插田,他們都高興地喊外公,做手勢逗我。那個喊我的人,我不知道是誰,但那一張善良慈祥的笑臉,卻永遠刻在腦子里了。</p><p class="ql-block"> 以后十多年沒有去過那里,直到我上了大學,在二年前的春節(jié),我們才又去了一次。我們先乘火車到郴州,然后再乘汽車。因為較近的路被高山的冰雪封住了,我們只有繞一條遠路,汽車過懸崖峭壁,翻過崇山峻嶺,在夾道中穿行,道路兩旁的樹木都結了冰,成了冰樹、冰木,晶瑩透亮。汽車開了一整天才到了海拔900米的縣城。在親戚家里宿了一夜。清早起來,我把縣城看了一圈,差不多都是新建的,但方圓只有半里路大小,我想像著那時的城是個什么模樣?</p><p class="ql-block"> 沒有碰到來接我們的人,我們就自已上路了。我開始親自走在那天黑夜被人背著走的路上,我們走得多么艱難,走幾步,停一步,喘不過氣來,十多里路長,我們好不容易才到外公家。</p><p class="ql-block"> 外公家都變了,屋背后那片竹林不見了,現(xiàn)在住進了新屋。新屋就砌在原來那片竹林的地方。外公已經(jīng)很老了,耳朵聽不見,總是要坐在一個火籠子上,只是在吃飯的時候,才用手顫顫抖抖地挾一點菜到我的碗里。生活改善了,但仍然是清苦的,我們只能睡在用木板架起的、墊上一些稻草的床上,蓋的是又薄又硬的被子。寨子里的人仍然是很好客,保持著古老的習俗,我們被邀請,走過了寨子里每一個山頭,走遍了每家每戶,都是放鞭炮,全家老少出來迎接,端出他們親手做的一種古銅色糍粑和其他的山貨、特產(chǎn)。大家坐在一起,問長問短,我聽不懂他們的話,都要媽媽解釋。大人們喜歡說我小時候的事,和我大小上下的人問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從這中間,我也知道了,那天晚上背我的是我的舅舅和兩個表姐,她們也已成家了,只不過比我大七、八歲而已。</p><p class="ql-block"> 我們走的時候,他們都趕來,拿出他們珍藏的山貨、特產(chǎn)和雞蛋,我默默地望著他們,眼睛被潤濕了。</p><p class="ql-block"> 外公去世了,媽媽獨自一個人回去了。她不會忘記,就在上次回來的路上,我們乘坐的車翻到山溝里,差一點全家覆滅。她一定是決計要一個人去的。我的心思,她大概沒有去想很多。</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外公去世,消息延遲了多少時間才傳到我這里。我坐著一動不動,是悲痛?是哀悼?是沉思?是遺憾?如果我的大學不是五年,而是四年就好了。(1986年10月29 日寫于上海同濟大學)</span></p><p class="ql-block">注:我的外公家在湖南省郴州市桂東縣</p> <p class="ql-block">2007年同濟百年校慶,兒子與我</p> <p class="ql-block">2007年同濟大學百年校慶時同學照</p> <p class="ql-block">母親(右)與四姨媽(左)</p> <p class="ql-block">從左至右表妹、四姨父、四姨媽、母親、父親</p> <p class="ql-block">四姨父、姨媽和父母、妹妹(二排右)及表姊妹與后輩們</p> <p class="ql-block">三姨父、父母及表姊妹與后輩們</p> <p class="ql-block">表弟(左)妹夫(右)及親戚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