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巴塘汽車站里沒有通往西藏芒康的班車,在四川和西藏兩省之間,往來穿梭的都是些越野車和長安面包車。早晨,我搭上了一輛七座的長安面包車,車廂里彌漫著酥油茶濃重的氣味,油膩發(fā)黑的座墊和發(fā)動機沉悶的聲響,提醒我這輛車的衰老程度。而我像一件隨意丟棄的行李被塞入狹窄的車廂中,汽車離開巴塘,進入峽谷,在竹巴龍上了金沙江大橋,離開四川,現(xiàn)在我要前往的地方是一個"善妙之地",西藏的東大門——芒康。</p><p> 三小時后,我站在了芒康縣城的街頭,街道兩旁是汽修廠、餐館和加油站。在高原明媚的陽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見飛揚的塵埃,進入藏區(qū)以來,我的嘴唇開始干裂,最受罪的是鼻孔,它一直呼吸著干燥而稀薄的空氣。兩年前我從滇藏線經(jīng)芒康前往昌都的途中,曾路過這里。有意思的是中午在芒康縣城的路邊飯店就餐,卻富有戲劇性地發(fā)現(xiàn)一切都似曾相識,一問才知老板是云南大理人,我才記起兩年前曾在店里吃過中飯,而芒康的市容似乎沒有一點變化,陽光和塵土依然在秋天的高原上飛揚。站在路邊搭車的每一分鐘都顯得無比漫長,我在正午刺眼的陽光中盯著來往的每一部車輛……就在我望眼欲穿,幾近絕望的時候,突然一輛面包車"嘎"地一聲停在我面前,司機探出頭朝我喊:"去林芝,還有一個座位,走不走?"我一陣狂喜,拎起背包沖了上去,"我去然烏,可以不?"藏族司機大手一揮"一百五十元,上車吧!"小面包車上已經(jīng)有了六位乘客,我開始夾在藏袍和低沉的誦經(jīng)聲中上路了。</p> <p> 從芒康出發(fā),首先是跨越蜿蜒的瀾滄江,翻越海拔5008米的東達山埡口。一路上川藏公路和瀾滄江仿佛兩條閃光的絲帶,在千山萬壑間時隱時現(xiàn)。面包車在懸崖峭壁上不斷盤旋,總冷不防有個U字形的大轉彎在前方等待,不足一尺的路邊便是懸崖,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好完整地看到開車的軌跡,手心冰涼,額頭上幾乎冒出了冷汗。汽車像只小甲殼蟲不斷在峽谷和山頂上爬行,越到山頂時風光越美,雪山就在眼前,幾乎觸手可及,它們靜靜地立在那里,閃爍著幽藍的寒光。路上也有積雪,沿著山坡蔓延下來,偶爾還會遇到冰河,一切都是那么寂靜,甚至彌漫著圣潔的氣息。</p><p> 經(jīng)左貢,過邦達草原,只不過現(xiàn)在318國道的路況良好,全是柏油路面,但彎道仍然多得令人頭暈。同車的幾個人中,坐在我隔壁的是個甘肅臨夏康樂縣的回族人,建筑工地的電焊工,這次坐車是去拉薩打工。他告訴我自己從昨晚開始,一直沒有吃飯,只啃點餅干,一路上沒有清真飯館,對食物的潔癖和信仰,使得他決定硬撐到林芝八一鎮(zhèn)再找家清真飯店。</p><p> 后座的一個小伙子是巴塘人,他叫扎西尼瑪,"扎西,尼瑪"我說他的名字怎么聽起來有種戲謔的成份,扎西聽懂了我的意思,但他反復表示自己的名字在藏語中的意思是"吉祥的太陽"。扎西今年二十二歲,去年曾花了三個多月時間,從巴塘一路叩長頭到拉薩朝拜布達拉宮。我不禁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黑瘦的藏族小伙子,讓人難以想象的是:他那瘦小的軀體,居然能夠迸發(fā)出如此巨大的能量!</p><p> 扎西告訴我,叩長頭時他們一干人帶著帳篷,一路餐風露宿,夜里幾個人輪流在帳篷外燃起火把防狼。有一回把營扎在野外工人們廢棄的窩棚里,黃昏時清理完釘子和老鼠屎,因為沒有篝火,還特意用破板車把門堵上,帳篷里的幾個人,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突然屋外一陣鏟子般的聲音讓他猛地驚醒過來。他坐在帳篷里大氣都不敢出,聽著屋外深夜里"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心想:肯定不是老鼠,而是一種大型的動物,但木門除了狗熊之外是別的動物無法頂開的,而雪天狗熊應該還在冬眠。北風不斷吹打著木屋,雖然沒有聽到想象中的嚎叫聲,但他們幾個人卻一夜無眠!終于捱到天亮,他們聽見四周恢復了寂靜,才大著膽子開門察看留在泥土上的腳印,原來騷擾了一夜的是一匹狼!</p><p> 我轉過頭問扎西:"你見過狼嗎?"此時,扎西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見過!"他繼續(xù)說:"那時,我十幾歲,去偏遠的牧區(qū),一頭大灰狼在遠處用冷冷的眼神瞪著我們,個頭和經(jīng)常栓著的藏獒差不多,但眼神顯然要冷漠很多。它的爪子正按著一頭死去的牦牛,那牦牛的半個身子只剩下了骨頭,另一半皮毛都已經(jīng)血肉模糊了。是我們家的藏獒沖過去和它撕咬,結果大灰狼落荒而逃了……"說到這里,扎西的表情變得輕松多了,他似乎還陷在回憶中,車上有人瞌睡,而駕駛室副座的藏族老人永遠在念誦著他的六字真言。只有我和隔壁那個回族人繼續(xù)屏息聆聽著他的傳奇故事。"狼真是太機警了,見過狗的機警,跟狼沒法比啊。好像狼每個動作,每個眼神都在與人交流,都在揣摩人類的心理。狼是危險的動物,其實一頭狼并不危險,但是狼大多是群體活動,狼怕火,可以利用這一點脫險!哎,你們知不知道,它的眼睛在黑夜里為何總散發(fā)出淡綠色的幽光?"</p><p> ……</p><p> 一直以來,我對藏傳佛教信徒們的長途跋涉,用身體丈量土地的行動始終保持著深深的敬意。</p><p> 在藏區(qū),每每令我內(nèi)心震撼的是看到叩長頭的藏民,我見過的朝圣者大都是灰頭土臉,他們從遙遠的故鄉(xiāng)出發(fā),帶上全部的積蓄,雙眼直視蒼穹,手上戴著木掌,前胸系著圍裙(好像是整張的牦牛皮或羊皮),但已被磨得破爛不堪,有的甚至連腳后跟都露在外面,而額頭無一例外地留下了朝圣的印記,結上厚厚的繭子。那些體力最好的年輕人,代表著全家人踏上長途,去磕十萬個長頭。許多藏民用盡畢生的積蓄都是為了一步一叩地去寺廟祈禱、捐贈,在長明燈里增添一份供奉佛主的酥油。"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近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我發(fā)現(xiàn)在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詩中,這種行為似乎傳遞出一種浪漫的色彩,成為一道風景。但只有當我們親眼看到朝拜的藏民滿臉灰塵、衣衫襤褸,額頭上磨出了灰黑色的厚厚的繭子,看到汗水、鮮血與路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身軀和面龐時,才會明白,那是一道多么沉重的風景線!</p><p> 我問扎西:"朝圣途中最艱辛是什么時候?"扎西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說:"叩等身長頭,前十幾天里非常痛苦,渾身疼痛,特別是腰部簡直就像是要折斷似的,漸漸地一路行來也就慢慢地習慣了,途中我們隨身攜帶著糌粑呢。"我說,糌粑好吃嗎?他不無自豪地告訴我,藏族人喜歡吃糌粑,因此也很少得糖尿病……"</p><p> 整整一天,汽車都在山路上盤旋,沿途的樹葉都已變黃了,秋天已經(jīng)大面積降臨在青藏高原上了。</p> <p> 去左貢的路上,面包車不幸爆胎了,司機只得下車換胎。一路上單車騎行者很多,在海拔高的上坡地段,有些體力不支的騎友就只能推車前行了。每當看到有騎行者經(jīng)過,我都會推開車窗對他們高喊:"加油!",那些疲憊的騎行者總高舉拳頭表示謝意。拼色沖鋒衣,網(wǎng)格頭盔,眩色太陽鏡,時尚山地自行車,他們年輕得就像一抹繽紛的彩虹,不斷在我的眼中飄過。熟悉川藏騎行的人大多聽過"川藏死飛哥"的傳說,他騎著一輛死飛自行車反騎川藏線,所謂死飛車,就是向前蹬車是前進,向后蹬車是后退,不蹬車時車輪不會動,而且沒有剎車系統(tǒng)。死飛車上不能裝貨架,那位"死飛哥"一直背負著他的行李;車把手斷了,就綁一根雙節(jié)棍代替;可最后竟連車的前叉都壞了一根,"川藏死飛哥"如今已經(jīng)成為眾多騎行者和死飛愛好者的偶像了。</p><p> 兩千多公里的路途充滿了兇險和噩夢,那些使單車失去平衡的滾石,也許就躲在川藏線的某個角落,等待著騎行者的到來。身體觸地的那一刻,是真正意義上的與川藏線"親密接觸",只是這樣的接觸顯得過于沉重。"如果我也失業(yè)/如果我能年輕十歲/如果我也單身,也要來一次這樣的旅行!"在藏區(qū)旅行,我一直將這句話當作戲言。事實上,騎行川藏遠比想象中要困難百倍,大多數(shù)趕時髦的騎行者往往堅持不到一半,真正靠自己全程騎到拉薩的,恐怕還不到十分之一,這也許就是川藏線上,騎行者搭車幾乎到了泛濫程度的真正原因。每當停車吃飯時,我總喜歡逮住幾個騎行者,問他們:"你們?yōu)槭裁打T川藏?"</p><p>"我失業(yè)了,有個同學剛騎完川藏線,說是挺好的,我也想試試。"其中一個這樣回答,而另一個女孩子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其實我是減肥來的。" 旁邊一個戴著墨鏡的男生告訴我: "騎行川藏并非是一時沖動,我已經(jīng)籌劃了兩年多了!" </p><p> 而小飯館的墻上寫著各種雷人的文字,讀來更令人忍俊不禁:</p><p> "不到拉薩不洗澡!"</p><p><br></p><p> "哥因為買了一個馱包,而來川藏。"</p><p> "飛奪盧溝橋,哥要吐血鳥!"</p><p> "爬也要到拉薩!我不爬,我推!我不推,我扛!"</p><p>……</p><p> 司機已經(jīng)整整開了十幾個小時了,我們開始擔心他的精力。在一段平坦的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司機開始打瞌睡,大家只好陪著司機聊天,為他提神,而在這之前的十幾個小時中,一直沉默不語的司機,話匣子也開始慢慢地打開了。與兩年前相比,川藏南線上的檢查站更加密集了,除了登記身份證,為了安全還進行高山爬坡時間上的限制。</p><p> 路上依然沒有清真飯館,整個川藏線幾乎是個川菜統(tǒng)治的世界。晚上在左貢就餐時,我發(fā)現(xiàn)那個甘肅的回民又開始在墻角啃著他干硬的餅干了。汽車到達邦達縣城時,天已漆黑,又遇到檢查站限制通過了,當藏族司機沮喪地回來宣布:晚上山道禁止通行,原因是前天有個驢友騎行時不慎摔下懸崖了……</p><p> 一 切都別無選擇!滿身灰塵的面包車也只能熄火就地休息了。黑暗中已看不清邦達鎮(zhèn)的模樣,這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小鎮(zhèn)始終給了我一個寒冷的背影。就在我們出去覓食的路上,我還是忍不住想起今夜投宿的旅店,想起逼仄陰暗的樓道,臟兮兮的八人房間,一個布簾子隔起的浴室,還有樓下打牌喝酒吵鬧的康巴漢子……</p><p> 第二天早晨七點,我在回藏人民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準時醒來。新的一天開始了,我打量著迎面而來久拉山埡口、怒江七十二拐、八宿縣城……沿途始終是那些高矮不一,一座連著一座,似乎天地間永遠是連綿不絕的雪山。而天空低垂、烏云密布,我開始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在大自然的無邊荒涼中,真想在高原獵獵的風中狂嚎幾聲,以宣泄心中突然而至的茫然和惶恐……</p>